前次朱全忠去魏博买粮,都押衙雷邺携银万两,河南亦有银矿。
    不过就整体而言,白银依然是不足以充当货币的,甚至铜也不行,不得不用绢帛来充当大额面值的货币。
    国朝出产的金银,主要拿去做金银器了。比如天宝年间,河陇诸州进贡的麸金,就被皇帝拿去做成金银器,然后赏赐给群臣。
    皋兰银矿出产的白银,邵树德拿了部分出来做银鞍,与骏马一起,用来收揽勇士。
    剩下的,都在当地铸成银元,然后运至灵州存放起来。至于以后怎么用,暂时还没有头绪。
    缺金属货币,缺得头都大了!
    灵夏之地,一户农家,以宅园、田地、牛羊、家什来算,一户财产约在六十缗左右。不算蕃部,以二十万编户之民来算,社会总财富大概在1200万缗左右,那么市面上就需要至少二百万缗的铜钱在流通。
    事实上还不太够,一般来说还要考虑其他情况,比如其他方面的财富增值了,或者总体经济规模扩大了,那么就需要持续供给货币,货币供给不足,就是极致的通货紧缩。
    国朝盛时,斗米几文钱,就是粮食产量大增,社会总财富增加,但货币供给严重不足导致的。这种情况对农民是不利的,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总有需要用到铜钱的时候,本来一斗粮食可以换几十文甚至一百文,现在只能换几文,他们的财富缩水了。
    还要考虑到铜钱不断的“损耗”,比如有人把铜钱做成铜器了,有人把铜钱藏家里不用了,因此每年还需要投入大量新的铜钱。因为越是太平时节,铜钱“损耗”就越多。
    国朝金银比价,大概在1:5的样子,一直比较稳定。而金铜比价,“范阳卢仲元……时遇金贵,两获八千”。范阳人卢仲元,在金价行情高涨的时候,到扬州卖金,一两得八千钱。换算成银,一斤银值32缗钱。
    灵夏如果完成货币白银化,立刻就需要十万斤银,也就是邵树德所铸银元之二百万枚,且今后每年还要补入相当数量的白银才可能。即便白银为主,铜钱为辅,减少一点白银需求,仍然大大不足。
    这是一条死路,邵大帅在想别的办法。
    银饰的马鞍很快被装好了,看起来还挺气派的。
    “符将军,过些日子,某将派顺义军安休休,带步骑三千余人西进,运一批钱帛进凉州。凉州镇那边催了好几次,某这次答应了。”邵树德说道:“某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凉州那边,应还有千余兵将,多为当年那两千五百郓州兵的后代。此辈为国戍边多年,能不要动手就不动手,某已经对安休休说了这事,他已答应。”
    符存审耐心地听着。
    “凉州不缺田,缺的是耕作农田的人手。”邵树德继续说道:“朝廷新一批前往河渭垦荒的百姓,共千余户,基本都来自关中。另有天下各道刑徒八百余人,本应发往会州,被某下令截下了。此千余户关中百姓,外加八百刑徒,便由你带人护送进凉州。”
    “遵命。”符存审应道。
    “攻凤州时,你立下了不少功勋,某这便升你做天柱军都虞候,统领两千步卒、一千骑卒前往凉州。”
    “谢大帅栽培。”符存审立刻谢道。
    他没有问天柱军现任都虞候郭琪去哪里,大帅自有安排,服从命令就是了。
    “安休休部将暂时留戍凉州。你部护送完民人、刑徒及部分钱粮后便返回,某还要送第二批人过去。”邵树德说道。
    对凉州,他的主意是政治、经济攻势为主,军事攻势为辅,先掌控住朝廷在那边的势力,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嗢末。
    这样一来,获得观察河西的权力就十分重要了。李劭还是不太够格,朔方也不太强。邵树德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是复天宝年间旧制,罢定难军、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四镇,重设朔方镇,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自己亲任朔方节度使。
    反正现在天下已经有两人兼领两镇了,打破了先例。朱全忠还在谋求兼任奉国军节度使(蔡州),一人领三镇,邵大帅一人领四个边地小镇,好像也说得过去。
    遥想当年,李国昌父子不过想同时占据振武军、大同军两镇,就被朝廷毫不留情地调兵围剿。但巢乱关中之后,李克用任忻、代观察使兼雁门节度使,李国昌任代北节度使,还都是朝廷给的。
    随后,罢代北、雁门两节度,李克用持节河东,其弟克修任昭义节度使,这可是两个大镇、雄镇,兄弟二人分领,朝廷还不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到了近来,朱全忠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规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打破的,大唐的威望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耗尽的。
    邵树德谋求合并关北四道,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扎眼了,开路先锋已经让朱全忠做了。
    新的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押藩落使肯定也是少不了的。此外,老朔方镇的遗产也要接过来,比如兼任河西观察使,名正言顺地介入凉州内部事务。
    你们不都是朝廷忠臣吗?某是河西观察使,查访、监督凉州镇军民大小事务,这是朝廷赋予的权力,你们要不要听?
    有军队做后盾,有钱粮做润滑剂,至今还没谋得节度使职位的翁郜,他一个河西都防御使的身份,在面对观察使时,谁说话好使还不一定呢。
    邵大帅想了想,这事还是得抓紧办。趁着现在长安风向倾向于自己的有利时机,先落实了再说。若再拖延个一两年,肯定没现在好办。
    唔,要办事,肯定要送礼。中官送一份,朝廷也要送一份。
    光靠武力强压别人做事,当然可以,但总不是那么牢靠的。送点礼,人家积极性更高,主动性也强,事办得更漂亮。
    朝廷现在也穷,就送个一千匹马、一万头羊,外加一些稀罕的皮子,圣人可以拿来赏赐群臣、妃嫔,涨涨邵某人的口碑。如此多管齐下,问题应不会太大了。
    全盘接手朝廷在凉州的本钱后,就可以此为基,招抚嗢末人了。说不定需要打仗,但有了凉州这个立足点,打仗的难度就降低很多了。
    嗢末,如果能被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天生的骑兵,还以汉人为主,虽然他们可能都不会说汉语,完全吐蕃化了。但没关系,他们的族长、酋豪们应是知道祖上来历的,有这个纽带在,便可以此为台阶,施展各种利益妥协。
    不信?五代几个朝廷,都设了凉州镇,有的还派兵前往凉州。但当西夏立国后,嗢末可就不认了,到最后还是得军事征服。
    希望一切顺利吧。
    咸通年间嗢末还接受朝廷册封,出兵去打南诏,那批人还没死完,应该有得谈。
    第036章 南衙北司
    十月二十,顺义军所部三千余人领了一轮赏赐,然后带着千余峰骆驼及数百辆马车,由临时征发的河西党项牧民赶着,往凉州方向而去。
    这帮人也是没去处了。安休休要么去投朱全忠,要么投秦宗权,要么投邵某人。
    秦宗权龟缩蔡州,北关城、南城全丢,只余一个中州城,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朱全忠的数万大军围攻蔡州四个月,最后军粮不济,终于退兵了。不过秦宗权实力大损,事实上退出了争霸舞台,显然不值得投靠。
    顺义军西去,天柱军、振武军也已离开,此时尚留在怀远县的,也就豹骑都一军以及邵树德的亲兵了。
    邵树德在新府邸内“休息”到了十月底,成果斐然,诸葛氏身上的少女味道日渐褪去,妇人的风情慢慢显现。
    另外三位侍女则稍有些失望,因为大王晚上只找诸葛氏侍寝,至今还没碰过她们。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离开了怀远县,启程返回夏州。他带着亲兵及豹骑都先行,完成灵州镇守任务的定远军则押运着部分财货在后面慢慢跟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杭抵达了长安。
    他本来要去凉州的,但邵树德觉得长安之事更紧要,于是临时更改了行程,前往长安活动。凉州那边,则另有人选。
    今日的南衙气氛有些诡异,原因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欲并关北四道,求任朔方节度使,统辖十州之地。
    张濬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他是宰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绕过他呢?但他现在没心情料理这种“小事”,他关心的是北司中官对南衙朝官越来越严重的压迫。
    诚然,自甘露之变以来,南衙愈发势弱,北司愈发强势。究其原因,北司有兵,武德充沛,南衙官员别说掌兵了,连个人战斗力都比不上太监——甘露之变时,太监们的武力就强过文官,一对一单挑完胜。
    要有兵!这是张濬一直以来的信念,没有兵,什么都是空的。
    京中尚有神策军五万有余,但全部掌握在中官手里,从神策军以及有名无实的六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这里想办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让朝官出镇节度使,掌握藩镇兵马,然后消灭不可一世的中官群体。
    同州刺史郝振威是朝官们比较看好的人,华州刺史王卞虽然是神策军出身,但现在立场不同,似乎也与中官们疏远了,这都是可以拉拢的人。
    其他的,金商李详,似乎对中官的看法也很不好,毕竟当初杨复恭还为义子谋夺他的基业,今后可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拉拢过来了。
    “张相,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要求穿宰相朝服助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正在想事的张濬抬头一看,原来是宰相杜让能。
    “杜相,这如何使得?”张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便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道:“北司本已强势,今再穿宰相朝服郊祭,岂不是与我等平起平坐?”
    南衙北司之争,北司固然强势,但如果从制度上来说,掌握了行政权、财政权的南衙,还是要高上一筹的,礼制如此。
    但如今中官们竟然连南衙朝官最后一点体面也想拿走,在礼制上获得与南衙同等的地位,这怎么可以?
    “西门重遂、骆全瓘二人已经在催促少府监即刻赶制。”杜让能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凄苦,道:“少府监、太常礼官回绝,但北司不肯罢休,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骆全瓘,是杨复恭死后被提拔起来的中官,担任右神策军中尉。这个不出意外,朝廷总不可能让西门氏一家独大的,总要分割权力。
    “啪!”张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怒容。
    对北司的擅权,他深恨之。但手里无兵,徒唤奈何!
    从制度上来说,南衙朝官唯一掌兵的机会就是出征。即一旦发生征讨之事,圣人会召集两省、御史台、尚书省四品以上官员,举行延英奏对会议,讨论是否出兵及具体出兵细节。
    在这个会议中,理论上中官是无法参加的,即便贵为观军容使的大宦官也不行。但制度是制度,实际上么,嗯,宦官经常参与此事。
    但不管怎样,这确实是南衙官员掌兵的唯一机会。韦昭度带兵入蜀,就是走的这种模式,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也抱病参加了会议,并未反对。而这种出兵之事一旦定下,南衙便会选将,北司只能派监军,军权从此落到了南衙官员手中。
    只是,如今哪有出征的机会啊!韦昭度已经入蜀,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第二次对外用兵的机会了。而且神策军人数也不是很足,最近北司又选派大将去关东募兵了,在此事完成之前,很难再次出兵。
    “杜相,此事绝不能退。”张濬面容严肃地说道。
    “君岂不知中官之威势?”杜让能苦笑道:“郊祭就在本月,怕是没法拖延了。再过几日,北司可就要派兵去少府监抓人啦。”
    张濬又惊又怒,脸上表情快速变幻,良久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入蜀之事,没让他捞到机会,一直以为憾事。
    韦昭度那个无用之辈,能平得了田、杨余孽?若自己得以掌握两万神策营精锐,只需三月,便可在成都城内写奏捷文书。
    可惜,可惜啊!
    “难道就此向北司让步?”张濬涩声问道:“遍寻前代及国朝典令,从无中人穿宰相朝服助祭之事,亦无中官朝服制度……”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杜让能亦叹了口气,道:“灵武郡王邵树德求任朔方节度使之职,此事还非得咱们南衙来办,单靠北司是不成的。”
    简单来说,行政权是南衙的天赋权力,虽然北司中官一直嘲讽他们只是“传递文书”、“盖章用印”,但制度如此,南衙若不配合,事情就办不成。
    “你是说?”张濬很快反应了过来,问道。
    “让灵武郡王劝说北司中官,效果可能比咱们更好。”杜让能肯定地说道。
    张濬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皱眉,道:“躲得过这次,躲不过下次。难道还次次让灵武郡王帮忙?他凭什么一直领咱们的情?”
    杜让能愕然。
    如今能当个裱糊匠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彻底压制北司?那可能么?
    “圣人最近在做何事?”张濬突然问道。
    “卧床养病。”杜让能感到背上隐隐起了一层汗意。深秋了,还能流汗,足见他精神有点紧张。
    张濬有些神秘地一笑。
    今上是真的信任中官,或者说他就是被中官们教出来的。只要今上还在,那么北司就会继续受信任,充其量换个人罢了。田令孜倒了换西门思恭,西门思恭势弱后换杨复恭,杨复恭被扳倒后,现在又推出来个骆全瓘。
    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权势熏天,南衙官员还真变成了“传递文书”的。现在,可是连财权都被人家夺走了呢!
    之前杨复恭借口编练神策营新军,将南衙两项重要收入盐课及官卖麹(qu)收入拿走了。
    杨复恭固然已被押到京师,不日即将行刑,但北司却并未将这两项收入还回来,这可真是欺人太甚!
    “杜相,定难军进奏院,可是在平康里?”张濬突然问道。
    “然也。”杜让能擦了擦额头的汗。
    张濬点了点头,随后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了。
    张濬走后,杜让能全身松弛了下来,脸上隐隐有些嘲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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