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这么多兵马至山南西道,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诸葛大帅稳住局面,顺利完成藩镇权力交接,也有谋取好处的目的在内。
    今日受了诸葛仲方一礼,兴元府诸将都看在眼里。以后再搞什么事情,就得掂量掂量后果。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诸葛仲方亲口说有召必从,今后若食言,定失人望。届时将佐离心,也是咎由自取。
    “办完这件大事,老夫心放下了大半。”诸葛爽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道:“多事之秋,诸将且先退下吧,左右厢兵马使留下,掌书记亦留下。”
    衙将、僚佐们告退而去。
    “这么多年了,连个表字也不取,都郡王了啊。”诸葛爽看着邵树德,越看越满意。若不是人家已经娶妻,都想招为女婿了。
    这年头,女婿也是有继承权的。女婿上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多会容忍、照顾妻族。
    “武夫罢了,以后再找幕府僚佐想个吧,小事。”邵树德笑道。
    国朝武夫,文化水平有点低,名字像样就不错了,遑论表字?况且国朝见面称呼,即便是文人,也习惯称排行,比如封渭就喜欢喊黄滔“黄二”,而不是黄文江。
    当年华岳寺“三巨头”,王重荣就没表字,李克用到现在也还没取,邵某人也懒得取,因为已经不流行了。
    “这位是左厢兵马使牛礼,想必树德已经见过了。这位是右厢兵马使王虔裕。二人皆为吾之乡党,颇有才具。”诸葛爽将二人召唤至身前,一一介绍道。
    邵树德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审视别人,而很难有别人来审视他。
    “见过灵武郡王。”王、牛二人拱手道。
    二人一个遥领扶州刺史,一个遥领果州刺史,都是实权在握的大将。
    “两位将军位列一镇兵马使,这才具应是没问题了。”邵树德说道。
    “山南西道还是太安逸了。后面南征那逆儿,便让二将随树德一起出征。若看得上,便收入帐下,随便给个都虞候、游奕使就行了。”说了这一连串话,诸葛爽有些气力不支,于是轻轻靠在胡床上,道:“若不能跳出这个小池子,怕是要一辈子终老兴元了。”
    诸葛爽留下两位大将时,邵树德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此时看王、牛二人的面色,估计他俩更是早就知晓。
    蒋德温面色也无变化,或许直接参与了此事。
    诸葛仲方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这可真是亲爹啊,一上来就把两个大将送人,以后还怎么玩?
    “既是侍中的心腹,某如何能夺爱?”
    “镇内还有数将,皆昔年汝州老人,才具固然一般,然守着山南西道却不成问题。”诸葛爽道:“唯此二人,树德……”
    “既如此,此番便随某一起南征吧。”邵树德说道。
    其实,诸葛爽的心思他完全了解。山南西道眼看着完全上了定难军这条船,诸葛爽担忧他故去之后,情分不再,诸葛仲方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无足轻重。真到了这时候,可以说诸葛家就已经有点危险了,诸葛仲方若犯了什么错,上头再没有帮着转圜,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牛礼、王虔裕二人的本事,诸葛爽是清楚的,也认为他们可以在定难军中有立足之地。日后一旦荣升高位,但凡念点旧情,都可以帮忙照拂一下。
    “树德答应此事,某放心矣。”诸葛爽一笑,道:“老夫年少之时,总觉得自己气运不佳,倒霉透顶。今日始悟,非气运不佳也,实是引而不发,皆用来遇到树德你了。”
    “侍中还需多多静养。待南征归来,某还要当面请教棋艺和兵法。”邵树德示意了一下,两名婢女上前,将诸葛爽扶到了塌上。
    生老病死,凡人所不免。任你如何英雄盖世,到老仍然免不了缠绵病榻。
    ※※※※※※
    离开节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回到了营中。
    他的大帐现在就是移动的办公室,信使们数百里疾驰,将较为紧急的公函送至军中。
    这才刚离开一会,就又有军报传来。
    岷州行营指挥使杨悦率领万余兵马,先跟成州方面扯皮了一段时间,待能够借道时,听闻兴州已降,凤州又被主力打下,于是派人报告:武州吐蕃寇掠岷州,欲率军讨伐。
    我信你个鬼!邵树德看到军报时都气乐了。
    杨悦,跟吐蕃人耗上了是吧?
    不过武州也陷蕃很久了,一直没能收复,同时这里也是入蜀的重要交通线,即汉时的阴平道是也。
    让杨悦去折腾吧,打下来是喜事,打不下来也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南征壁、通、开三州,剿灭诸葛仲保势力。
    而说起诸葛仲保,邵树德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在关中讨黄巢的岁月。
    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还是有点武勇的,头脑也不差。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说明他身边聚拢了一批实权军将,不然怕是早就败亡了。
    只是,乱世武夫就这个德行。别说义父子了,便是亲父子,相残的都不在少数。诸葛仲保趁着义父病重无法视事,且朝廷谋夺山南西道的所谓有利时机跳出来,不能说没有见识。只是他漏算了邵某人,或者说想到了,但有侥幸心理,想上位想疯了,最终落得个被诸镇围剿的下场。
    运气不佳,如此而已。
    此番南下,大军又是兵分数路,一路由南郑直下,进入集州、巴州,消灭进入当地且盘踞不走的通州兵马。两路从洋州南下,翻越大巴山脉,进入通、壁二州。
    三路大军齐出,诸葛仲保的下场不会比杨守忠好到哪里去。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正对着地图思索呢,赵光逢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消息?”
    “朝廷见武定军败局已定,便遣宰相韦昭度出京,任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带着五千关东籍神策军,朝兴元府来了。”赵光逢答道。
    “哪来的消息?”
    “中官韩全诲传来的消息,进奏院那边亦有公文上呈,皆言宰相韦昭度在开远门惜别友人,互赠诗留念,然后便带着五千人马出师了。”
    “朝廷好生心急!”邵树德有些惊讶。
    洋州还没攻破呢,朝廷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蜀中了。这骚主意,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多半是南衙的朝官吧。
    “大帅,此事需警惕,朝廷至今仍有振作之心,这次是东、西二川,下次就是山南西道和凤翔府了。”赵光逢提醒道。
    “赵随使,此番入蜀,韦昭度能成事否?”
    “怕是成不了。此人带不了兵,蜀中战乱,兵事不休,韦昭度即便当了节度使,多半也控制不了衙军,这川中,最后还是要便宜了其他人。”
    蜀地的环境,天然容易离心。即便是相对忠诚的神策军将领,在有机会全据东、西二川时,野心就会滋长起来,就会铤而走险。
    韦昭度一介书生,能控制得了西门文通?控制得了李鋋和满存?不存在的。
    “不管西川东川如何,咱们现在要做的,还是尽快全据洋州,然后以此事实为基,与朝廷讨价还价,争取把陇右镇的事情敲定了。”邵树德放下情报,认真道。
    “大帅所言甚是。”
    第024章 集州
    五月初六,褒斜道指挥使张彦球大军主力出山,至南郑县以北。
    “末将竟比大帅来迟,实在有愧。”张彦球一至城内,便面有惭色地说道。
    邵树德如今住在诸葛氏的一处别院内。附近就是坊市,今日一上午,邵树德便坐在阁楼上,看着已经恢复营业的市场。
    兴元府还是挺繁华的。
    大车小车进进出出,坊墙内外,拥堵难行。车上装有稻谷、瓷器、茶叶、盐、绢帛等商品,至坊墙内的西市集中售卖。听闻在府城以北十余里的长柳店,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集市,汉中的绢帛、茶叶、药材等商品在此集散,运往关中乃至关北售卖。亦有许多关内道商人赶着牲畜到长柳店贸易,皆大获其利。
    双方都有好处的贸易,才是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贸易。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了,那就是在辖区范围内构建一个统一市场。
    国朝的商业体系,因为藩镇割据及州县制度的原因,较为破碎,关卡林立,跨州过境做生意成本极高。建立一个统一的市场,不但有利于商业发展,更有利于加强中枢权威。邵树德怕自己忘了,已经在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上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就找人商讨。
    当然发展商业,还有个货币问题,这却是让人头疼了。
    兰州那边找矿,底下人欣喜地上报找到了银,还有少量金,但铜呢?
    而且找到的银数量太少了,一年不知道有没有几千斤。这点银,扔进市场里去,连个水花都泛不起。
    后世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建立起了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殖民地。墨西哥城检审法院区的黄金、瓜达拉哈拉的白银、圣菲波哥大的黄金、圣地亚哥的白银,以及惊人的波托西银山,被一船又一船运回加迪斯,每年一千多万比索(一比索不到30克)。
    因为西班牙人凭空挖到了宝山,所以他们躺平不干活了,用这些金银向欧洲其他国家买东西。巨量的金银流入法兰西、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国家,缓解了钱荒,便利了商业,而西班牙人的订单又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而且,西班牙人的订单实在太多了,让他们不得不使用集中生产的工厂制,不断改进机器,提高生产效率。
    良性循环,就此展开。
    没有足够的利于流通的货币(比如银元),没法将工商业货币化,你还想搞工业革命,那就是扯淡!不但工业革命搞不起来,连商业都弄得磕磕绊绊,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无法提升。
    以后得想想办法,解决货币供给这个难题。
    “张将军来得不慢了。褒斜道虽近,但路不好走,尤其辎重车马,通行艰难。更有那悬空栈道,一不留神,就要摔落谷底。”邵树德示意张彦球坐下,道:“张将军可在南郑休整一两日,然后举兵东进,出城固,攻洋州。”
    “末将今日便可启程。”张彦球道:“先锋两千人已抄小路至洋州西北,骆谷道那边的朱指挥使已克真符县,先锋亦至洋州北面。杨守忠不得不从东线抽调兵力回援,子午谷道的没藏指挥使随之西进,三面合围,洋州必破矣。若去晚了,末将怕赶不上趟。”
    邵树德闻言大笑。军将们士气高昂,南征第一个目标很快就要达成。就是不知道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别关键时刻又跑了吧?
    “张将军气概豪勇,某自当成全。”邵树德说道:“沿汉水东进,一路坦途,克复洋州,指日可待。”
    杨守忠不过四千兵,临时征集了部分丁壮,凑到了七千,但乌合之众甚多。之前黄金古戍、西乡县那边打了两仗,损兵数百。随后义从军的山民们不断翻山越岭,发起攻势,两军拉锯之中又损失千人,甚至还逃散了部分丁壮。
    褒斜道西江口之战、骆谷道诸隘口的战斗,又损失两千人上下。现在他全线龟缩于洋州城,兵不过三千,其中衙军只有数百,州兵千人,其余全是不堪战的丁壮,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能坚持几日,只有天知道了。
    五月初七,邵树德又探视了一下诸葛爽。诸葛大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前些日子的起身视事只是回光返照一般。
    坐着说了会话后,邵树德便告辞离去。
    他即将整顿兵马南下集州。诸葛仲保嚣张无比,屡屡从壁州出兵,抄掠集州。诸葛仲方领兵南下,被杀得大败,最后还是诸葛大帅从兴州回师,难江(南江)之战,大破诸葛仲保,斩首两千余级,俘千人,这才遏制住了通州兵的进袭。
    但大帅卧床不起之后,仲保复来,克大牟等县,截断兴元府与南边诸州的联系,意图趁着镇内人心浮动的有利时机,招降纳叛,将果、渠、蓬、巴等州吞吃下来,这样便进可攻退可守了。即便兴元府那边平稳完成权力交接,但通、开、壁、果、渠、蓬、巴七州在手,怎么也立于不败之地。
    五月初八,邵树德率铁林军、天柱军、保塞军、义从军一部以及部分兴元府兵马南下,全军两万余人,直朝集州而去。而此时的洋州城外,同样大军云集,针对杨复恭、杨守忠父子的最后进攻即将打响。
    五月初十,诸葛仲保率军抵达了大牟县。
    “卢继还没回应吗?”诸葛仲保问道。
    卢继是巴州刺史,本有州兵两千,最近又征丁入伍,实力大涨。诸葛仲保袭占壁、开两州后,又把矛头对准了集、巴二州,屡次兴兵进取,若不是诸葛爽在难江大败之,估计这两州也陷落了。
    强攻不成,诸葛仲保又尝试拉拢。集州刺史是诸葛爽的老人,他干脆利落地斩了前来招降的使者,并把信和人头一起送至兴元府,表明了态度。
    巴州刺史卢继就有点首鼠两端的味道了。没有同意诸葛仲保的拉拢,但也没有拒绝,送过去的财货照收不误,但涉及到动真格的,比如出兵助战、改旗易帜,就推三阻四了。
    乱世滑头军阀!
    “回将军,还没有。”
    “不管他了,先扎营立寨。”诸葛仲保下令道。
    这次他把能打的精兵都带过来了,全军约万人,争取在集州一战击败邵树德所领大军主力。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综合了多方面因素考虑的。洋州遭到大军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洋州以南立寨,打造器械,随时可能沿荔枝道南下,攻击壁、开等州。
    到了那时候,邵树德从集州南下,一路从洋州西乡县南下通州,一路走西南方向攻壁州,一路往开州,四路进兵,抵挡得过来么?杨守忠就被四路进兵搞得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一败再败,龟缩洋州,已是穷途末路。
    守,也就是晚点死,但最终还是个死。除非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比如邵树德军中发瘟疫,被洪水冲走,粮尽退兵,发生内乱等等,但仔细想想,可能性都太低,不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方面。
    兴元府,为了平定壁、通、开等州,已经在竭尽全力准备粮草、器械,集州方面也在征发夫子,运粮、割柴草,囤积箭矢、药材、篷布等军需物资,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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