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晓战随金鼓
    宵眠抱玉鞍(下)
    折嗣裕从马腹下抽出第二根长枪,刺挑拍推,在巢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有些遗憾,刚才冲锋的时候,差一点就冲到贼军那个大将身边了。贼将的亲兵大喊“保护朱将军”,那应该便是朱珍了。
    若是朱叔宗在身边就好了!两人配合,定能冲破敌军拦截,将朱珍那厮斩于马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都是些无名之辈,斩了也没甚意思,也就朱温能稍稍提起点兴趣。
    在又冲杀了一阵后,折嗣裕终于带着骑兵回转阵后休整。他们已经失去了速度,再打下去只会伤亡大增,还不如腾开地方,让铁林军的步卒来收拾残敌。
    朱珍披头散发,狼狈地退出了唐军大阵。千余甲士,冲阵时被箭雨射杀了一批,接战时又死伤一批,最后被折家子弟兵一冲,几乎损失过半。
    看着后面镇压完乱兵后缓缓上前的铁林军步阵,朱珍也欲哭无泪。非是弟兄们不能死战,实在是打不动了。伪唐军无赖透顶,排出这么个层层叠叠的大阵,五十步一阵,一阵破了还有一阵,与你比拼兵力厚度,这还打个屁!
    带着五百余残兵败将退出去后,又被正在混战的沙陀骑兵冲杀了一波,死伤百人,最后成功逃归本阵休整的不过四百多罢了。
    “将军!”朱珍嚎啕大哭:“都是某从河南就开始带的子弟,今一战丢了大半,将军你斩了我吧,也好下去和弟兄们作伴。”
    朱温仿佛没听到朱珍的话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
    中军骑兵也派出去了,结果唐军那股骑兵极为彪悍,不但死死缠住了己方打算扩大缺口的冲击性部队,甚至还将他们慢慢压了回来。骑兵与骑兵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朱温暗暗叹了口气。很多人原本其实是步卒,抢了马匹之后慢慢练的,还是不太行。
    站在高台上,其实可以看得很清楚。此刻的战场完全就是一团乱麻,己方右翼深入敌阵,几乎打穿了他们的前军,左翼则突进较少,虽然也深入了进去,但劲头已失,再打下去,不过几百步骑,很可能要被人反推回来。
    最有机会的其实还是中军。丁会的选锋先是击破了唐军排在最前面的散队,然后击溃一阵,朱珍率千余甲士跟进,再破一阵,逼得对方的前军主将溃逃。
    结果人家反应很快,在自己投入中军七百骑兵,放入胜负手的时候,他们出动了几乎是自己两倍的精锐骑兵,硬是将局面扳了回来。随后生力军步阵上前,战机便彻底失去了。此时再投入后军奇兵,又有什么用?
    韧性!看得出来,这股唐军都是积年老卒,韧性是相当不错的。听说他们之前与李国昌父子打了两年仗,也不是什么生瓜蛋子,这就没办法了。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朱温一脚踹翻了朱珍,怒道:“立刻整顿部伍,去把许唐、胡真接应回来。”
    朱珍擦了一把眼泪,应命而去。
    “给庞从传令,后军骑兵前出,准备断后。”朱温继续下令:“让邓季筠率部上前,掩护许、胡、朱三部回撤。”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朱温狠狠地一拍栏杆,这仗亏了!
    ※※※※※※
    邵树德缓缓来到尚怒目圆睁的伊钊尸体前,道:“伊将军私心自用,跋扈自傲,视两万将士性命如儿戏,当有此报。”
    今日这场战斗,打到现在已经味同嚼蜡了。双方都没达到目的,都死伤了一堆人,竟是一场双输的战斗。
    唐军前军主将溃逃被斩,数千将士气沮,已经无力再战,必须好好整顿一番。中军倒是生力军,但巢军已然在收拢人马,缓缓收缩,估计也赶不及追上去了。
    也就骑兵估计还能沾点荤腥,咬巢军一块肉下来,但人家后阵的骑兵也上来了,能咬下多少,看运气。
    这仗,也就这样了。双方各自收兵,大唐官军获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但死伤搞不好比人家还多一些。难看的交换比啊!
    后世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此次战斗?
    “唐军于城外列阵,朱温引军与其交战,不利而还。”短短十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双方两万多人的一场血战给概括过去了。
    呵呵。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躺满了尸体以及呻吟着的伤兵,各军辅兵开始上前打扫战场。遇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便是一刀,己方伤兵则抬回去,能救的便救,不能救的就扔那等死。这里是残酷的厮杀场,历来如此。
    “大帅,此战击破巢军,朱温丧胆,定不敢再战矣。”诸葛爽已经走下了高台,这一场应为他又挣得了一点本钱,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
    “朱温起码损失了一千七百战兵,够他心疼好一阵子了。”诸葛爽笑了笑,道:“伊钊咎由自取,离间你我,实是可笑。树德斩之,理所应当。”
    “大帅,伊钊余众尚有五千多,应尽快整顿,迟则生变。”
    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树德先挑一营战兵吧,辅兵、器械什么的也看着置办一些。剩下的,本帅暂先管着,免得溃散而去。”
    “谨遵大帅令。”邵树德应道。
    打扫完战场后,唐军收兵回营。当天夜里,朱温便往水师船上秘密搬运财货、粮草、器械,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无法击破面前的唐军,无法夺取河西县这个桥头堡,那么继续留在同州也没有意义,只会被越来越多的唐军围困,局面日益窘迫。
    牺牲自己来给黄邺创造机会,这样的事情老朱不会干,更何况黄邺也不一定就能攻入河中府。河东、河中、夏绥等镇的唐军应该都是能战的,黄邺手底下的部队还没自己的精锐呢,攻取河中毫无希望,不被王重荣暴打便不错了。
    三月初六,朱温乘船离开同州。诸葛爽根本不下令追击,双方很有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朱温一走,诸葛爽便上奏“大捷”,言“收复同州”,“杀贼万人”云云。这事朝廷也不好查证,反正收复同州的事情千真万确,诸葛大帅离自己梦想的三川帅位又近了一步。
    伊钊死后,所部群龙无首,很快被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三人瓜分。邵树德挑了一营五百战兵,使得铁林军的步卒战兵总数达到了三千。此外,还收编了两百多骑卒,八百多辅兵,铁林军的总兵力至此达到了7300人,创历史新高——这还不算一直跟着的没名分的一千多巢军降兵。
    剩下的四千人,诸葛爽取走了三千,善加笼络,算是有了一支直属武装部队。代州刺史朱玫得了九百人,也不无小补。各方皆大欢喜,除了已经死掉的伊钊外。
    吞并友军,扩充部伍,这事邵树德做得毫无压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总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军阀,越来越心狠手辣。环境果然是能影响人的,权力也是男人无法抵挡的春药,任你如何心志坚定,早晚也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邵树德现在只希望,自己仍然能保住结束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理想。否则,与其他军阀还有什么区别呢?
    官军占领同州后,朱玫继续率部南下,直逼渭水。恰逢黄邺攻河中失败,损兵数千,听闻朱温撤走,渭水生命线遭到威胁后,立刻带领舟师跑路,往长安方向逃遁。
    至此,巢军攻河中府的这场战役,可以说全盘失败,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竟然全被比了下去。
    王重荣这厮也打出了信心,黄邺撤走后,他亲率河中牙兵万余人渡河西进,连克华阴、华州等地,气势极盛。
    京兆府东面的形势,在他们这几支军队的一番折腾下,竟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在长安的黄巢,听闻后应该也会惊慌失措吧。
    对了,西攻凤翔府的战役也快要打响了。
    黄巢军中二号人物尚让亲领大军五万余人,与以郑畋为首的凤翔、泾原、朔方、邠宁四镇兵马对峙。这是一场决定长安西面归属的大战,巢军赢,四镇同盟估计要解散,唐军赢,则巢军再无力西进。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才是决定大唐气数的决战。同州、河中战役,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少,但重要性却差得太多了,不能比。
    第024章 深固根本
    广明二年三月十三,同州城内,邵树德正与部将商议一件大事。
    “朱温走之前竟然搜刮掉了大部分粮草、财货,城中百姓无食,诸葛大帅、朱刺史也不管,如之奈何?”邵树德轻轻翻阅着陈诚给他递上的一份文稿,说道。
    见自家主公起了个头,陈某心领神会,接道:“军使,不如将这些百姓弄走。”
    “弄到哪里?”邵树德问道。
    “绥州。”
    “同州到绥州,要走将近两个月,还要借道鄜坊镇,难矣。”
    “京兆府东北面如今完全在王师控制之下,好走。鄜坊镇么,军使不妨遣人告知李孝昌,他若不许借道,或者劫掠过境百姓携带的粮食,我军便回师劫掠坊州,看他如何应对。”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
    铁林军其实是不好劫掠的。晋阳之时,大伙就已经形成了潜规则,邵树德公布军队账目,同时出面与地方谈判,派捐征粮,军士们不得私自鼓动。不同意这一点的刺头已经大部走人,军士们之间也不是那种几代人互相联姻的亲戚,因此这套规矩倒也维持了下来,军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其实都是同行衬托。
    但铁林军不好劫掠,不代表他们不会劫掠。陈诚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武夫”,很“跋扈”,坊州几县,郊野乡村不少,大军开过去劫掠,保管你一头牛、一袋粮食都剩不下,你李孝昌敢出来野战吗?况且也犯不上,过境而已,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不要用强。”邵树德补充道:“只需招募那些衣食无着的百姓,能弄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只挑壮丁健妇,如果他们要带家小老弱,亦可。”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
    “大家都说说看法吧,某听着。”邵树德看了看屋内众人,说道。
    “军使,而今很多百姓总觉得这里待不下去,就去邻近畿县讨饭,待局势稳定后再回家乡。某觉得,还是得向他们说清楚了。战乱之地,不可久留。万一两军对垒,反复拉锯,他们活不下来几个的。这京兆府二十余州县,哪有安稳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关开闰,说得还挺有条理,让邵树德暗暗点头。
    “军使,粮从何来?田从何来?”朱叔宗问道。
    “田的话,目前还有一些闲置的,但不多,且有党项人威胁。今年春种后,宋别驾会小规模开渠一次,可灌田数百顷。关中饥民若能夏日至绥州,亦可再开一次渠,不过今年应是赶不及播种了,来年大为可期。”邵树德说道。
    “某算了算,一户百姓耕田三十亩,一千户便需三百顷。按宋别驾的说法,今春开完渠后,算上闲置的土地,最多有八百余顷地可用,也就能接纳两三千户罢了。诸位募人时也注意了,最多三千户。同州、富平、美原、奉先、潘、同官等州县都可以派人去,最后于同官县集合。李延龄,在那设一辎重分营,做好安置准备。”
    “粮的话。”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一户百姓,设若六口,一年需食两千七百斤粟米。如果是三千户,那么一年就要七万五千斛粮,若要开河,还需额外多发一些。现在我军有多少储粮?”
    “禀军使,尚有九万八千余斛粮豆。”李延龄答道。
    “可用多久?”
    “若不给战马、役畜喂粮,只给草料的话,尚可支很久,若要喂粮豆,也就能支七八个月。只是——军使,诸葛大帅与朱刺史那边,咱们还得给一批粮,真正可用的不多。”
    “拿三万五千斛军粮出来,募两千户关中百姓回绥州。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还能抢种一批豆子瓜果之类,再挖点野菜,差不多勉强支应了。就是百姓要苦一些,熬过今年,明年局面就会大为改观。”邵树德说道:“某还想了个办法。今年开渠得到的田,先平价售卖给军士,所得财货用于军中赏赐。就一人二十亩吧,又能解决四千余人的授田,咱们铁林军最初的老人,至此人人有田,某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后面的这两千户百姓,先租种军士们的田地,约以三年,地租不妨调高一点,让军士们也能落点好处。”
    “军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
    “那就去办吧。话要对军士们说清楚,他们有田了,也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李延龄,届时你挑五百辅兵,发给器械、粮草、车马,便护送这些百姓先期回绥州,与宋别驾交割。李孝昌,我谅他不敢拦!”邵树德最后说道,算是一锤定音。
    议定完这桩事后,接下来便是整军了。出兵以来,部队从四千人膨胀到七千余,再不整顿,战斗力必然下滑。
    范河已经被分派下去带一营战兵,前后左中右五营,便是铁林军主力。此外,还有陷阵一营,李唐宾委屈他做个副将,带着这五百巢军降兵。骑卒八百人,归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统带,朱叔宗是游奕使为正,十将折嗣裕副之。
    新提拔魏博秋当亲兵副将,典亲兵营,掌令骑、杂兵、军法、巡哨。
    李延龄的辎重营,提拔李仁军、刘子敬二人当副将,作为他的助手。
    整顿完毕便是训练。诸葛爽无意过分撩拨黄巢,只想安安稳稳混功劳,然后去个富裕安稳的地方养老。因此,在朱温撤退后,他便屯驻在同州观望风色,同时不断与凤翔的郑畋联系,看看三川节帅的事情有无进展。
    倒是王重荣这厮,急于在朝廷面前表现,一个劲地催促诸葛爽南下与其汇合,共讨黄巢。代州刺史朱玫被其说动,早早便南下,邵树德估摸着,朱玫应该也想弄个节度使当当,急于立功,与自己其实一般无二。
    三月二十,刚刚与军士一同训练完毕的邵树德,接到李延龄报告,已在同州募到四百户,即将送往同官。美原、潘县、华原、奉先、富平等地亦各有一两百户被说动,打算北上绥州。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花费甚多,但又不得不搞。绥州的农业资源,还大有可资利用的空间,苦过前面几年,日后自然有无数好处。深固根本之举,对于有种田癖好的邵大军使来说,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三月底,朝廷继续催促天下各镇兵马前往关中讨黄巢。河南、河北陆陆续续有人响应,或派两千、或派三四千,总之有兵过来了,黄巢的局势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些消息主要是从诸葛爽那里看来的,其中有个人引起了邵树德的注意。
    “大帅,朝廷是一刻都不想等啊,恨不得明天就收复长安,竟然连李克用这等人都赦免其罪了。”邵树德指着一个人的名字,说道。
    诸葛爽正悠闲自得地品着茶,闻言瞄了一眼,道:“谁叫各军进展不利呢,长安现在不还在黄巢手中么?李克用可以赦免,河南、河北那些骄藩、逆藩同样可以,只要愿意来关中,朝廷大方着呢。”
    诸葛爽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脸红,浑然没觉得自己按兵不动对局势有何负面影响。这份泰然自若的厚脸皮功力,不愧是几十年磨砺出来的。
    诸葛爽最近已被任命为京城北面行营招讨使,不过统辖的部队仍然只有万余人,其实就是铁林军外加他收编的伊钊残部。
    郑畋被圣人加封京城四面行营都统,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副都统、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为行军司马。王重荣被任命为京城东面行营招讨使,但他应该不怎么看重这个职务,当前还有几分劲头,以后就难说了。
    “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唉,这诏书一下,李国昌父子翻身矣。”邵树德对其他人都不在意,但对李克用能咸鱼翻身很不爽。那沙陀酋长李友金带着沙陀三部、吐谷浑三万余兵讨黄巢,岂不都是给李克用准备的?操蛋!河东讨贼之战白打了。
    “这是天不绝李氏父子,树德忧心做甚。”诸葛爽喝了口茶,道:“拓跋思恭此人,才更该关注。这是一个滑头,亦非常跋扈,不可轻视。”
    拓跋家族经营宥州几十年,树大根深。要想对付他们,需要调集至少两万大军围剿,夏绥镇目前支撑不起这种消耗,短时间内,还真的只能和他虚与委蛇了。
    也罢,先深固根本,待种田成功,经济实力大大改善之后,再以军政两方面手段剪除此辈,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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