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驻足回头看,那些百姓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这景象,他见过。
    陪着赵盈去扬州府那时,她从扬州府启程回京,扬州百姓自发的为她行跪送之礼,送上的那把万民伞,现如今还摆在司隶院的二堂之中。
    徐冽心头一热。
    原来除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大齐百姓,受人爱戴敬重,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和赵盈做了一样的事,自然更像是……一路人。
    第387章 徐冽篇之八
    南境此处,无论军中还是各州府,大小官员都算得上中正清廉。
    原因无他。
    众人皆知,那秦况华是高门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且朝中有人好说话。
    他的奏本本就可以直达天庭,发八百里加急呈送内阁,再由内阁转呈御前。
    即便他不写奏折,一封家书,飞鸽传信送回京中,他父亲也能到御前去说话的。
    他虽未加提督衔,却手握南境三十万大军,可谓是大权在握。
    底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捣鬼作怪。
    别说上官不敢收受贿赂,就是下头那些,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往上面塞银子的,谁不怕被秦况华给拿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京里去啊?
    如今这位定安知府姓梁,名安定,倒跟定安府相配的很。
    当年他走马上任,吏部拟定之后呈送昭宁帝,昭宁帝还拿他名字玩笑过两句。
    梁安定本人其实算不上多勤勉,一个月里他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的不在府衙内的。
    但也不知道是南境众人忌惮秦况华,还是梁安定他太有能力。
    哪怕他有一半时间不坐镇府衙中,这些年来,定安府也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此地治安也很是不错。
    在边境这样的地方,时常会有柔然骑兵来进犯骚扰,城中还能没有骚动频生,除了军中的功劳外,当然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好处的。
    今日也赶巧。
    徐冽带着胡媛登府衙大门,梁安定就在府衙三堂里歇着。
    底下人匆匆去回话,梁安定当然也是匆匆迎出门去。
    秦况华回京献捷的时候特意来同梁安定说过,徐冽如今还在他的将军府养伤,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必知府衙门来管,但隔三差五,他还是要派个人去看顾一二。
    梁安定亲自登门过几回,徐冽总是懒得见人,就算是见了,也总是淡淡的,梁安定觉得他那是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去了,只吩咐底下人每隔一日到将军府去问个安。
    这徐冽虽然是徐家的叛子,但好歹人家自幼是出生在高门里,幼承庭训的人,看不上他们这些外阜为官的,很正常。
    何况徐冽如今是有大功于朝之人,别说他只是淡淡的不愿意理人,他就是桀骜不驯,拿下巴尖儿看人,他们这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吗?
    “徐将军如今大好了,怎么倒有兴致来府衙走动呢。”
    梁安定嘴上说着,侧身就把路让开,迎着徐冽入正堂去的。
    事实上他官秩在徐冽之上,如今这样的做派,也不过是他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出来的工夫罢了。
    徐冽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许清冷。
    大堂是没有上的。
    一行人径直入了二堂去,进了屋中各自坐下,只有胡媛掖着手,拘谨的站在一旁。
    梁安定倒像是这会儿才留意到徐冽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徐将军,这是……?”
    徐冽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把事情的始末原由与梁安定说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梁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这……”
    梁安定在知府任上做了八年。
    说穿了,这是家事,胡媛虽然算是苦主,但是他可以帮着一起谴责柳氏所作所为,细细想来,却并没有哪一条律法,可以正经八百的治柳氏的罪。
    是以梁安定一时为难起来。
    徐冽对《大齐律》自然没有梁安定那么熟,可见梁安定这样为难的神色,也猜到几分:“所以似柳氏这等恶人,便没有律法可以治她的罪,是这个意思吗?”
    梁安定鬓边几乎盗出一层冷汗来。
    徐冽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
    果然徐冽冷嗤一声:“胡征是为国捐躯,梁大人总要承认吧?”
    “这是自然的。”梁安定忙不迭接过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皆是为国捐躯,为守南境一方安宁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的!”
    “梁大人这话说的很对。”徐冽抬头看过去,“也就是说,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梁大人今日也未必能够安然的坐在这知府衙门里,好好做你的定安知府,对吗?梁大人。”
    徐冽是来施压的。
    这一位,同秦将军比起来,可太不一样了。
    这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什么中正清直,他好似做事全凭心意。
    如果律法没有可以治柳氏之罪的条文,那便想也要想出一条来。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是新丧。
    她新丧期间,卷着夫家的银钱跑路,抓回来,自然也是要重责的。
    只是要看徐冽究竟想怎么责,怎么罚了。
    梁安定心下犹豫了一瞬,眼神是有些飘忽不定,带着些许闪躲的:“其实按照《大齐律》,柳氏新丧,不为夫守丧期,携胡家银钱跑路,如若捉拿归案,当杖三十,投入狱中,关押一月,且胡家的财产,从此与她无关。
    可要说……要说再重的责罚……譬如要她性命一类……”
    徐冽冷冷瞥去一眼:“梁大人是定安知府,民情民案,当然是梁大人做主。
    胡姑娘可怜,我在京城时,殿下常与我说起,天下可怜人多,能帮一把的,便尽量帮上一把,全当是积德行善,给自己积攒福报。
    我是战场杀伐的人,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鲜血,那虽都算不得是无辜之人,可这一辈子,杀孽甚重。
    如今遇上胡姑娘这样的不平之事,不过为了给自己积些福德,才带她到知府衙门走这一趟。
    至于涉案人犯该如何定罪处罚,我是无权过问且干涉的。
    只是有一样——胡姑娘年纪轻轻,无父无母,长兄战死,柳氏既然是个难缠的,只恐怕捉拿归案,一番责罚过后,她怀恨在心,要报复胡姑娘,这又该如何处置?”
    徐冽口中所说的殿下,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永嘉公主赵盈,而非先前他所追随的那位燕王殿下。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即便是燕王殿下,他一个四品知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徐冽这人,真是不好打交道。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全都是警告。
    梁安定想了想:“这个徐将军放心,这案子府衙既然受理,便会一管到底,不会叫胡姑娘再平白受了委屈的。”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了结了的。
    徐冽替人出头,却也不是要一管到底的主儿,找着了管事的人,能帮胡媛料理好后面的事情,他便要抽身而退。
    然而他临要走,梁安定扬声又叫住了他。
    徐冽回头看他:“梁大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闲事,想着说给将军听一听。”
    徐冽眯了眼。
    他不是南境驻军参将,跟南境一众官员皆无交情,梁安定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方才他言辞中提及殿下——
    徐冽心里有了主意,吩咐徐四好生送了胡媛回家去,自个儿留在了府衙中。
    先头坐热的太师椅还没有凉下来,徐冽已经撩了长袍下摆又坐了回去。
    梁安定是个会看人脸色,也能揣摩人心思性情的。
    徐冽行武之人,八成不惯人与他弯弯绕绕的兜圈子。
    是以梁安定坐下之后,也不遮掩:“我在定安府做了八年知府,早年间,定安府有些传言,我想着,将军也许感兴趣。”
    ·
    关氏。
    云南关氏。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境呢?
    她身边又怎么会跟着别的男人,过了些年头,身边还有孩子呢?
    这岂不是太诡异了。
    如果关氏曾经身在云南,真的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玉堂琴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徐冽记得清清楚楚。
    玉堂琴说,那就是关氏。
    当年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关氏,是他巧谋算计,瞒天过海,把关氏从云南接到了身边。
    天色渐入黄昏时,天色慢慢擦黑了。
    将军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徐四端着饭菜和徐冽晚间的药进了门,见他难得有走神,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犹豫了下,才上前去,叫了三无声,徐冽才有反应。
    他心下狐疑便更深:“梁知府今天跟您说了什么?您这会子这样的神色,还是伤口又疼起来?”
    徐冽看他手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倒伸手去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自然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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