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把自己摆的高,对事不对人,又或者对人不对事,其实还不是凭她心情吗?
    许宴山抿唇,才撩了长衫下摆往赵盈斜对面坐下去。
    宋怀雍那里在薛闲亭肩膀上轻拍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重又落座。
    赵盈不开口,许宴山就憋着不问。
    他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宋怀雍伸手替他添了一杯酒,一面倒酒一面说:“你父亲出了事,许家现如今该是你当家做主吧?”
    许宴山没看他,倒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把那清酒缓入的场景看得真切的:“我母亲尚在,倒也谈不上什么当家做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家人在一起,自是有商有量。
    只是早年间我也曾与你说过,我叔叔们是不撑事儿的人,如今要商量,也只能同我大哥说去。”
    许宗大抵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手里有玉堂琴,无论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把郑氏推到人前,成全他的谋算,连一双庶出的儿女也是他手中的棋。
    赵盈想来,许宗面上虽然对许宴山这个嫡子有诸多不满,更是百般挑剔,可实际上心里最属意的,从来都只有他,将来许家的家业,都是要悉数交到许宴山手中的。
    然而事发突然,他一朝出事,来不及安排打点家中一切,倒弄的许汴山一个庶子,逞的比嫡出的儿子还了不起,现在丢下个烂摊子,还不知以后要怎么样。
    可惜了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一盏清酒斟满,许宴山根本没有举杯的意思。
    赵盈眯了眼:“许二公子是想等茶点上来边吃边聊,还是想听孤有话直说?”
    许宴山眉心一动,手臂也微抬了一把。
    但他没碰到酒杯时,又重重落了下去:“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孤也喜欢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痛痛快快的,大家都舒服,你说是吧。”
    赵盈索性把面前小酒盅推的更远一些,皮笑肉不笑的看他:“许宗的所作所为,孤早遣人到你们府上告诉过黄夫人,夫人不会没告诉你吧?”
    许宴山眼皮一跳:“母亲都与我说了。”
    这天底下的父子骨血,赵盈实在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若换做是她——也不必换做,似昭宁帝于她,于她母亲,她深以为那是食肉寝皮之仇,她是恨极了昭宁帝的。
    即便是赵澈,与她留着一半相同的血,可他阴谋算计取她性命,那便是她的仇敌,再不是什么亲人胞弟。
    许宗固然是疼爱许宴山的,但二十多年来他都干了什么?
    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知道了真相,血性男儿,这样的爹,不要也罢。
    许宴山也该狠一狠心,整治料理了郑氏母子,将许家家业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给他母亲和妹妹更好的未来。
    可赵盈瞧着,他倒真是个孝顺孩子。
    啧。
    她咂舌出了声的:“许二公子还真是君子,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所以知道了这样不堪的真相,也照样感念许宗对你的生养之恩,他倒没有白养你一场。”
    许宴山神色骤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殿下非要这样说,我便无话可说了。”
    跟这种人是讲不通所谓道理的,他八成还觉得她是离经叛道,想法不一样,强求不来,反正过了今天,她走她的阳关道,许宴山过他的独木桥,两厢无关罢了。
    赵盈撇嘴说好吧:“可有一样。许宗是早几日就被带回了钦差行辕的,此事你知,黄夫人知,孤派人去抓人的时候,并没有大动干戈,许二公子仔细想想,你们府中,可还有人知晓此事?”
    抓许宗时,她本来是没想这么多的,横竖扬州官场她也是要肃清一番的,就谈不上什么打草惊蛇。
    但后来忍住了,还是叫徐冽亲自走了一趟,悄悄地把人给带回了钦差行辕中。
    她估摸着章乐清一早知道,毕竟行辕之中有他眼线,但外面的人,大概是不会知情。
    许宴山猛然意识到什么:“殿下今日传我来此,是想让我母亲和我闭上嘴了。”
    “黄夫人无辜,二公子其实也无辜,许宗是咎由自取,但你们母子同此事无关,孤也不是要覆灭你许氏一族,是以没有为难你们许家的任何一个人。”赵盈听他那个语气,只觉得好笑,“但依孤看来,二公子想保全的人,似乎有些多。”
    许宴山咬紧牙关:“大哥与我是兄弟,姨娘虽然对我母亲常有不恭之处,却也为许家诞下男丁,是许家正经八百的姨娘……”
    “可以。”赵盈冷声打断他,“你们家的人,孤一个也不碰,你能做到什么?”
    赵盈是在威胁他。
    父亲一直在赵盈手上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半个字,若不然,许氏便会有灭顶之灾,最先要遭殃的,就是郑氏和大哥他们。
    赵盈住在家那天,郑氏的殷勤,大概是惹怒她了。
    这种人是不能得罪的。
    不单单因她是天家公主,而是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大肚能容之辈。
    她记仇,且睚眦必报。
    当时同你笑呵呵的,看似风平浪静揭过去,可实际上心里记得清楚,你何时何地因何事得罪过她,她总会回头来清算。
    挑最好的时机,下最狠的手。
    不出手则已,出了手,便要一击毙命,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他们这样的人,又拿什么与赵盈相抗衡呢?
    唯有听之任之,更要表现出恭敬顺服。
    许宴山有些丧气:“我父亲他……”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真正开了口,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也知道,赵盈看在宋怀雍的面子上,已经够给他脸面了。
    如果不是有宋怀雍,什么许家,什么许宴山,对赵盈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
    她既然要把父亲秘密带回京,对外做出父亲畏罪潜逃的假象,杀光知情人,甚至是可能知情的人,她今后要做的谋划,才最能够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他根本就没资格跟赵盈讨价还价,更没资格问她究竟打算对父亲做什么。
    话到最后,全收了回去:“殿下要将我父亲秘密带回京,我们不敢多问,殿下想让我们保守的秘密,我们也绝不敢与外人多说半个字。
    我只有一事,想斗胆请教殿下一二。”
    赵盈对他的态度显然是满意的,敛去眼底寒意:“你说。”
    “父亲大限将至那日,我们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吗?”
    说他痴,他确然痴。
    他这样的人,不入朝为官也好。
    家族亲眷是他一辈子割舍不掉的牵绊,上了太极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处置许宗那日——区区许宗,尚且轮不到她亲自处置,难不成她还分出心神,专程派人至扬州府知会许家,再等着他们进京见上一面,而后才砍许宗的头吗?
    这话就不该问。
    但她侧目触及到宋怀雍的目光,把心底的不满收拢起来:“未必能做到的事,孤就不应你了。”
    第157章 畏惧燕王
    官场从来污秽肮脏,但扬州富庶,如果不是亲自来这一趟,赵盈是万万想不到的——
    她掌司隶院之初,的确曾在六部中翻阅过不少往年旧档,却并在户部看见有关于扬州府赋税的记载。
    今次宋子安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沈明仁一马当先的彻查清楚后,她才知道,章乐清竟已将此地赋税征收至十三年后。
    但这笔钱没有交到户部去,所以户部才会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不用问也知道,钱是进了谁的口袋里。
    贪心不足,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赵盈心头之愤。
    这样的人,竟也能做出一派为官清廉的姿态,叫扬州府百姓深以为他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真是令人作呕!
    沈明仁将此事回明时,她恨不能立时把章乐清推出去砍了。
    钱都是他拿走的,骂名却要朝廷背。
    老百姓不知是他胆大包天,公然征收赋税,贪进自己腰包,还只当是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加赋。
    要不是扬州府从来物阜民丰,此地岂不早民不聊生,百姓日子过的苦不堪言了吗?
    这样的重赋之下,他是真不怕逼出反民来!
    许宗和扬州官场官商勾结,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所贪朝廷银钱,拿出来施福德的,只怕是九牛一毛,却能心安理得接受百姓的崇敬和爱戴。
    彼时赵盈大手一挥,仗着手中便宜行事圣旨,传话下去,将抄没所得章乐清家产尽数充入府库中去,又命宋子安尽快安排退赋事宜,暂且把加赋征收百姓的税银退还,若再有余下之数,令他后续上折,再归还户部入账。
    宋子安和沈明仁翻来覆去的劝她,赵盈却一概不听,只说来日回京,若有任何罪责,她一力承担,叫他们再不必来说。
    三日后赵盈动身返京,大早起来天姑且算好,旭日东升虽有薄云遮挡,但雾气早散,瞧着上了运河等到正午,也会是艳阳高照的明朗光景。
    原本两日前就要启程,可沈明仁又查出的两桩事绊住了脚,眼下事情都交代清楚,赵盈自己也是神清气爽。
    自钦差行辕出来,上了马车,高辕马车缓缓行往运河港口。
    然而车轮才滚动起来,都未曾出长街,便又缓缓停下。
    赵盈敲了敲车厢壁,徐四道:“殿下,前面有好多百姓拦了路。”
    拦她的路干什么?
    当日她传话将章乐清收押时,就有不少百姓来围她的钦差行辕,口口声声喊冤枉,端的是要给章乐清请愿沉冤的架势。
    后来她抄没章乐清家产,十几箱的金银往外抬,珍玩珠宝,字画古籍更是数不胜数,再兼他多征十三年赋税之事,老百姓才话锋一转,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什么今天又来拦她的路?
    赵盈正疑惑,车外高呼永嘉公主千千岁的声音铺天盖地传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撼人心。
    她与宋乐仪对视一眼,眉心微动,撩了车帘钻出马车去。
    宋怀雍正来后面叫她下车,见她出来,递上去一只手把人扶下车来:“城中百姓知你今日返京,来送你的。”
    她喉咙一紧,朝着街口方向看去。
    自宋怀雍马车停下的地方至长街口,乌泱泱跪满了老百姓。
    说不激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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