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就先传来一道熟悉的笑:“恐怕没这机会了。”
    声音阴寒至极,仿佛毒蛇“嘶嘶”吐着长信,一圈一圈缠绕心上。
    主仆二人心头皆是一颤。
    回身去瞧,果然看见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摇着一柄缀有东海黑珍珠的玉骨折扇,闲庭信步朝这边走来。
    青金色蜀锦圆领?袍熨烫得一丝不苟,足上六合靴更是用一整张鹿皮新制而出,奢靡又讲究。
    纵使额上还缠着一圈纱布,还渗着淡淡的血,依旧挡不住那通身逼人的贵气。
    正是雍国公府的世子,浔阳长公主的独子,宋廷钰。
    林嬛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夏安也绷紧了神经,一步上前挡在林嬛面前,凝眉展臂,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唯恐自家小鸡仔叫歹人叼了去。
    宋廷钰嗤声一笑,倒也没多在意,盍起折扇,端端朝林嬛行了个礼,温煦道:“真巧,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林姑娘,可真是有缘。”
    两手平平拱在额前,标准又守礼,挑不出任何错处。
    仿佛当真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路上偶遇至交好友,同她简单打个招呼。
    然一双眼却径直越过夏安,毫不避讳地流连在林嬛袅娜的身段上,如何也撕不下来,行至那丰润玲珑处,还微微眯起了眼,眸底轻佻尽显。
    林嬛胃里一阵作呕,侧身避开他视线,扯唇冷哼:“是挺巧。世子爷都亲自带伤出马了,倘若再遇不上,岂不白费世子爷一番苦心?”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宋廷钰高高挑了下眉梢。
    他承认,今日相遇的确不是巧合,本来世间就没那么多巧合。
    说白了,他就是专程过来堵人的。
    那晚发生这么丢脸的事,莫说他一个堂堂国公府世子,还和皇族沾着亲,就算只是一个寻常的贩夫走卒,心里也不会甘心,不把面子找回来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天,他也一直派人盯着一枕春,就等着揪她小辫。
    原以为照这丫头的性子,抗旨偷偷溜出禁足之地,叫他抓个现行,怎么都会把她吓慌了神,除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谁承想,她竟一点也不慌,大大方方站在那,像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甚至还能阴阳怪气地点破他的小算盘。
    看来是早就筹谋好,若是被人抓到,该怎样应对。
    呵。
    还真是比过去机灵不少。
    怪道连红姑那样的老油子,都不能从她身上讨到半点好。
    可是有什么用?
    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而今这局势,纵是她拼尽全力挣扎,也终归只是旁人刀俎下的鱼肉罢了。
    宋廷钰鄙夷一笑,执扇闲闲敲着掌心,状似遗憾地长吁短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林姑娘不愿承在下的情,在下也无计可施。就是不知,春祺姑娘的死活,林姑娘可还在意?”
    他边说,边从袖底摸出一支发簪,捻在指尖把玩。
    龙眼翠玉锻造的簪身,簪头雕成镂空的西府海棠,就着阳光瞧,依稀能辨出一个“春”字——
    正是当年林嬛给自己身边的几个一等丫鬟置办的。
    而宋廷钰手里这支,就属于春祺!
    林嬛眉心豁然大跳。
    夏安也吓白了脸,失声惊呼:“你把春祺怎么了?!”
    宋廷钰轻笑,“在下能把春祺姑娘怎样?不过就是见她因在下受伤,心中有愧,所以专程请她来府中医治罢了。眼下她有吃有喝,过得比你家姑娘还要舒坦,旁人都羡慕不过来。只是能不能舒服到最后,就端看林姑娘的态度了。”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林嬛不自觉捏紧了拳。
    宋廷钰看在眼中,笑容越发懒散,“林姑娘不必紧张,在下没有恶意。不过是看近来春色渐好,京中海棠就要盛放,便想着置办一场花宴,邀一众亲朋好友一道过来吃酒赏花,也算不辜负这大好春光。若是林姑娘肯屈尊赏光,在下定欢喜之至。纵使此生都不能得佳人青眼,也死而无憾。”
    他边说,边拱手深深一礼。
    潋滟桃花眼荡起无边春色,真诚又坦荡,仿佛当真只是在邀请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瞳孔深处却渗满阴恻恻的笑,混着朔风幽幽睨来,直扎得人心颤胆寒。
    林嬛拳头又紧了几分。
    宋廷钰的脾气,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得罪了他,想全身而退是万万不可能的。那天晚上闹成那样,林嬛就已经猜到,他早晚会找自己讨回来。
    想来这场海棠花宴,就是专程为她设,自己若真赴了宴,还真不知这家伙会如何在宴上打击报复。
    可若不去……
    看着宋廷钰手里的发簪,林嬛咬紧了牙,挣扎良久,终是点头道:“好,我答应宋世子便是。”
    第6章 (2修)
    回去一枕春,天光已然黯淡。
    远近楼台陆续开始燃灯,仿佛只是一个错眼,整个帝京便都沉淀在一片柔软的灯海之中。
    一枕春更是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有红姑回来坐镇,楼里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井然有序。舞女在台上献艺,乐师在台下拨弦。隔着茜纱,依稀还能窥见身姿曼妙的女子手执红牙板,“咿呀”唱着《双双燕》。
    夜风穿堂而过,鼻尖都是醴酒和脂粉调和出的馨香。
    纵使柳下惠来了,也得自甘堕为阿斗,乐不思蜀。
    位于三楼的灵犀阁,却安静异常。
    没有人说话,亦看不见人影晃动,就连灯火都比别处暗淡。
    林嬛沐浴完出来,夏安仍坐在圆桌前,愁眉不展。面前的晚食早已凉透,她仍旧不动一筷。
    林嬛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主仆多年,这丫头在愁些什么,她又怎会不知?
    左不过是担心她去赴那花宴,会叫宋廷钰欺负罢了。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毕竟她在明,宋廷钰在暗,不知道人家目的究竟为何,再沉稳的人,心里也终归会有一丝不安。
    可若说吓破了胆,倒也真不至于。
    毕竟抄家灭族之事都经历过了,这点小风小浪,还真不至于将她怎样。
    “别想那么多了。”
    林嬛提裙过去,“横竖这花宴是逃脱不了,你这般苦大仇深,又能改变什么?倒不如趁现在还有闲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自己照顾好了,才有力气去对付外头那些豺狼,不是吗?还是说……”
    她抿唇忍笑,俯身勾了下夏安鼻尖,打趣道:“你又偷吃肘子,把自己肚子给撑坏了?”
    这是夏安小时候干过的蠢事。
    十岁的小豆丁,个头不大,胃口却是比天阔。
    一根肘子已经足够顶饱,她非要再吃一个,不给就哭,结果夜里果然闹起肚子,疼得她满地打滚,大半夜请大夫过来看过才好,叫大家笑话了许久。
    都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多少年没人提过,夏安以为,早就没人记得,岂料这会子突然说起,她毫无防备,脸“蹭”地烧红,杀鸡般地“滋哇”大叫起来:“姑娘怎的又翻老皇历?不是说好不提了吗?那天奴婢真是饿坏了,才稍、微、吃多了些,不是嘴馋!不是!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不是不是。”
    林嬛满口答应,人却笑得花枝乱颤。
    分明是半个字也不相信。
    夏安彻底急了,伸手去挠她痒痒肉。林嬛最怕这个,左躲右闪,尖叫讨饶。夏安却如何也不放,非要她起誓再不提此事,才肯罢休。
    一时间欢笑声充斥满屋,竟是比外间的歌舞还欢喜许多。
    适才那点忧思,也叫酣畅的打闹,而宣泄出了大半。
    夏安稍稍松了口气,重新拿了条干净的长巾,帮林嬛擦未干的头发。
    边擦,边劝:“奴婢知道姑娘厉害,一场花宴并不能将您怎样。可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姓宋的没安好心,咱们再怎么防他也不为过,况且这花宴也委实古怪。就咱们如今这情况,那姓宋的想报复咱们,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何至于绕这么远的路,办这样一场花宴?”
    “且陛下又是个多疑的性子,这么个风口浪尖,他和咱们走这么近,真不怕陛下起疑心?到时别说他,连长公主都得受他牵连,为了这么点小仇小怨,当真值得他冒这么大险?”
    林嬛听完,不由挑了下眉梢,“小妮子现在是越发机灵了,连这都能想到,不错,看来这段时间的苦头没有白吃。”
    夏安眼睛一亮,“所以姑娘早就猜到了?”
    林嬛笑而不语。
    猜到自然是能猜到的,否则这么多年侯府中馈都白操持了。
    只是为什么?
    她也一头雾水。
    宋廷钰虽不着调,但还不至于这般愚蠢……
    林嬛摩挲着梳篦,若有所思,“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像她刚刚安抚夏安说的那番话,花宴之事既然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多思也无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她不是个爱自苦的人,比起浪费时间,为一些早已注定之事自怨自艾,她更喜欢将精力节省下来,留到真正对垒的时候,一击中的。
    况且就算她败了,不是还有那个将她调来一枕春的人吗?
    她虽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就目前这形势,在林家彻底倒台之前,他是不会让她就这么轻易出事的。
    祸兮福兮,只怕那人自己也没想到,他这道催命符,居然也会成为她的护身符。
    也不知他知道以后,会不会被她气坏。
    他要是不高兴,她可就高兴了。
    林嬛弯起唇。
    月光笼在她身上,似一层薄纱,照得她一身明透夺目,宛若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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