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这一日,江南总督府贵客如云,这是林希玥和江采如大婚后第一个新年,依照通俗的规矩得热热闹闹办一场陪郎宴,故而今日江澄请了不少姻亲故旧,林希玥带着新婚妻子来到岳父家,顶着一张绝艳的脸游刃有余应酬,而江采如呢,哆哆嗦嗦回了后院,见着乔芝韵也不言不语。
    自上回乔芝韵打了江采如一巴掌,母女俩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乔芝韵见她神色恹恹,没有往日半分光彩,还是关心道,
    “这是怎么了?姑爷待你不好?”
    江采如猛地摇头,眼底甚至还闪过一丝惊慌,“没有,他很好…”
    林希玥警告过她,江采如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片刻,江采灵也回来了,趁着她们姐妹说话的空档,乔芝韵唤来江采如的贴身女婢,
    “姑爷跟姑娘之间是怎么回事?”
    奴婢含着泪道,“大婚之夜出了那样的事,姑娘心里不高兴,跟姑爷吵了一架,小夫妻闹了别扭,至今还没圆房呢。”
    乔芝韵闻言一个头两个头,她这个人最不惯操心这些,左右是江采如自个儿挑选的人,乔芝韵也无话可说,再者,人家还有嫡亲的姐姐和父亲做主,她又何必去凑热闹,遂丢下不管。
    十五闹过元宵,这个年便过完了。
    元宵这一日立春,春雨绵绵,谢云初和王书淮就在自个儿院子里赏花灯。
    王书淮亲自画了一幅绢画,又用竹篾子折成一个规整的四角灯笼赠给她,画面极是素雅,只有寥寥一盏橘灯,一美人在灯下仰望,再有一素裳男子隔着远远一段距离望着这边,其余均是留白。
    不得不说,王书淮此人是天纵之才,随意几笔能将人的情愁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
    画上的她神情舒展,怡然自得,倒是很衬她现在的心境。
    而他呢,一袭白衫,默默在远处孑然而立。
    谢云初看着这幅画颇觉脸热,这人什么意思,埋怨她么?
    这幅画画的太好,谢云初没舍得扔。
    “收去梢间。”她吩咐春祺。
    王书淮不肯,“挂去内室。”
    谢云初瞪了他一眼,朝春祺使眼色。
    春祺当然听谢云初的。
    正月十六,开衙复印,沉寂了半月的朝堂很快风起云涌。
    长公主终于在十六回宫,正式接管汉王与太子一案,
    太子这次出了大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高国公入宫给太子拜年时,便提出一计,
    “长公主这回明显没能站在殿下这边,既然这个人不能为殿下所用,便不能留着她继续把持朝政,殿下,您别忘了,一宫可不容二主,您想一想,换做寻常人家,后宅有一小姑子日日插手家务,那当家主母能高兴么?皇宫亦然,皇后娘娘这么多年表面跟长公主相处甚欢,心里指不定多怨恨呢,您听我的,带着太子妃给娘娘请安时,想法子联络娘娘,一道将长公主彻底赶出皇宫。”
    太子深以为然,开年这半月,日日去给皇后请安,还吩咐太子妃亲自给皇后做糕点,侍奉左右。
    只是长公主何等人物,她自幼在皇宫长大,哪个宫殿养了几盆花她都了如指掌。
    皇后与太子之间的往来瞒不过她。
    长公主先下手为强,于正月二十这一日,着一侍卫乔装潜入长春宫刺杀,行刺不成,为长公主身边的女护卫给拿下,再请来皇帝审问,一审得知那人承太子授意,皇帝雷霆大怒。
    紧接着,以副都御史王章为首的朝官上书,以太子失德为由,请求废太子。
    太子上回在郊祀失禁的事已在京城传开,又有这回刺杀长公主的案子为佐,名声败落。
    真正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不多,当朝首辅戚阁老因汉王身陨一事急火攻心病倒,内阁由次辅兵部尚书齐镇做主,齐镇是个耿直的老臣,只道太子在祭坛失禁,有辱神明,视为不详,支持了这一提议。
    至三月,今年春季雨水少,明间有太子失德至五谷不丰的传言,皇帝再是不作犹豫,下诏废太子,将太子改封乾王,迁回凤阳老家守陵。
    离京那一日,高詹出城送姐姐姐夫,那太子妃抱着稚嫩的孩儿立在晚风中笑,
    “总算是离了这个尔虞我诈的旋涡,往后我们娘俩也能过太平日子。”
    太子离京后,长公主彻底调查流民截杀太子一案,剑指幕后主使信王朱昀。
    朱昀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了京城。
    深夜的信王府万籁俱静,独书房还燃着通明的灯火。
    朱昀一身玄色常服端坐案后,给西北边关的心腹写信,写完,暗卫接过信笺去送信,朱昀将笔头一扔,懒懒地往背搭上一靠,望着对面一面色儒雅的中年男子,
    “成玄先生,长公主殿下手眼通天,我若夺太子位,必须除掉她,先生可有妙计?”
    那峨冠博带的中年男子捋了捋胡须,沉吟道,
    “想杀长公主难,眼下没有机会,但要斩她的羽翼倒是可以的。”
    信王慢慢直起腰身,端坐如山问,“先生何意?”
    成玄咧起唇角幽幽一笑,
    “琅琊王氏南渡北归,享誉四海,甚至曾有人言‘得王家者得天下’,你以为当年先皇后为何赐死王老夫人,逼着王国公娶长公主?先皇后不敢得罪王家,只能用这种方式,将王家牢牢绑在自己的船上。”
    “琅琊王赫,胸怀大志,霁月风光,此人智渊若海,是王家的定海神针,是朝中柱石,更是长公主的后盾,若是能斩断长公主与王赫之间的关联,殿下大业成了一半。”
    信王眯了眯眼,“本王何尝不想,只是那长公主跟王赫孕育了三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母慈子孝,原先我甚至想法子离间王书淮和长公主,让其内斗,可如今祖孙俩握手言和,汉王的事有王书淮一笔,长公主替他瞒的严严实实,如今一股脑子冲我来。”
    成玄先生含笑摇头,
    “非也,你不懂长公主与国公爷之间的渊源,你等着,老夫给殿下谋一策,必定叫这对夫妇现出原形。”
    四月初一,朔望大朝,皇帝携长公主登阶入殿,并当庭下旨,若再有言牝鸡司晨者诛九族,进一步巩固了这位摄政长公主的地位。
    但就在朝议快结束时,负责看管登闻鼓的御史上报,
    “陛下,有人状告王国公府私藏前朝末帝宝库,恳请陛下查抄王家,寻出宝藏,充实国库。”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在长公主与王书淮之间流转。
    年轻矜贵的户部侍郎,神色从容,如青松一般岿然不动。
    而长公主更是沉穆不语,
    皇帝深深看了一眼长公主。
    兄妹俩都知道,所谓的末帝宝藏不过是先皇后为了给王家施压,弄出的幌子,而皇家一直苦苦追寻的正是那份晋宁帝的遗诏。
    第87章
    天色渐黑,奉天殿东窗下的五角铜炉檀香袅袅。
    长公主将最后一道折子批完,递给皇帝,凤眼轻抬,窗外黝黑无光,广阔的丹樨拂来绵绵无尽的风,吹起窗棂飒飒作响。
    长公主起身,负手来到窗前。
    此地便是整个大晋的中枢,脚下星罗棋布排列着六部衙门,隐约瞧见一片灯火如同璀璨的银河在天地间流淌,而她便立在这片灯带的最顶端,风浪渐大,一阵阵拂过鼻尖,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凉风,手掌极权所带来的极致畅快从脚底窜至眉心,形成一股浩瀚的炙流,热辣辣地荡涤着她五脏六腑,四肢五骸……
    她伫立了不知多久,久到那股热浪跟潮水一般缓缓滑退,只剩一股寂寥悄然萦绕心口,直至失了神。
    皇帝看完折子,费劲地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自汉王和太子相继出事后,皇帝深受打击身子骨大不如前,此刻勉力看完所有奏章,人已精疲力尽,他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的妹妹,见她立着一动不动,温声道,
    “还不回宫歇着,小心又犯头风。”
    长公主转身过来,目光扫过皇帝面颊,淡声道,“他已回了王府。”
    皇帝微微眯起眼,想起白日之事,又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如何?”
    长公主又是一阵沉默。
    染过凤仙花汁的纤指,轻轻搭在铜炉一角,浓烈的香薰微微烫红了她的指尖,灼热的痛一路蔓延至心口,长公主面色近乎麻木,垂眸道,
    “那件事该做个了断了。”
    皇帝闻言眉心一紧,“德容,你可想明白,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你跟王赫便没了回头路。”
    “皇兄难道不想吗?”长公主幽幽抬眼,截住他的话。
    皇帝面露苦笑,他自然恨不得早些挖出当年的真相,只是妹妹的感受他也得顾忌,
    “我倒是想,就怕事情不如咱们所料,回头进退两难,难过的还是妹妹你。”
    长公主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淡到几乎难以捕捉,
    她望着皇帝身后那座蟠龙宝座,语气决绝,“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寻到密诏,陛下这皇位方可坐的踏踏实实,也能断了那些晋宁老臣的妄想。”
    “哦忘了告诉陛下,上回皇后在镇国公府出事,不少文武大臣被扣,此事我总觉得蹊跷,镇国公避世多年,这回突然高调地给小儿子举办婚宴,恰恰婚宴上又出了这样的事,说他们与太子遇刺和汉王身陨无关,我还真有些不信。”
    皇帝脸色立即一变,“皇妹的意思是,晋宁老臣在暗中勾结,意图扶持昭德复位?”
    长公主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无论如何,必须立即寻到那密诏,将之焚毁,此外,借着这个机会,探一探朝中还有那些臣子亲近昭德郡王,不是很好嘛?”
    皇帝见长公主心意已决,再无二话,“此事皇妹打算如何处置?”
    “我亲自回一趟王家,若王赫依旧守口如瓶,陛下便遣锦衣卫吧。”长公主语气很轻,轻到几乎在诉说家常。
    皇帝看着性情内敛的妹妹,心中忽然涌上几分疼惜,皇妹自幼性情沉稳,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母后总是说,几个孩子中就属皇妹最像她,若她是个男儿,这皇位就该是她来坐。
    长公主从来将情绪掩藏无影无踪,皇帝拿她没办法。
    皇帝起身绕出御案,来到她身边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
    皇帝吃了一惊,“你这也太急了…”
    长公主面色木然,沉默片刻道,“宜早不宜迟,快刀斩乱麻。”
    扔下这话,长公主朝皇帝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奉天殿,招来在外头等候的朝云并内侍,一步一步坚定地下台阶而去。
    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这么晚了,王国公王赫还未睡,他穿着件寻常的缂丝福寿双全褙子,无所事事坐在清晖殿的正殿剪灯芯。
    殿门洞开,夜风涌入,两盏银釭被吹得忽明忽灭,侍者立即寻来明亮的灯罩罩上,劝他道,“国公爷,太晚了,您早些歇着吧。”
    国公爷摇摇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外,“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侍者也不敢问。
    少顷,两名内侍擒着明亮的橘黄宫灯,一路破开夜色跨过穿堂,紧接着一道雍容的身影由人搀着,迈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十来位宫人,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架势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大约是她远远望来那么一眼,
    那一眼隔山隔水,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二人初见那一日,她也是投来这么一眼,带着三分复杂,三分无奈,还有几分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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