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林子里湿气重,我们杏丫头昨夜还长了疹子。”
    三老爷听了这话,便与长公主道,“三伏天正热,陛下想必还要住一阵子,父亲既是发了病,不如儿子提前送他回府?”三老爷平日很敬重文武双全的父亲。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搭话。
    谢云初闻言瞥了一眼身侧的王书淮,丈夫长身玉立,一言未发。
    她怀疑国公爷发病与王书淮有关。
    长公主喝着参汤,沉吟片刻道,“章儿,你去一趟乾坤殿,禀报陛下,说你父亲发病,行宫寒湿重,不便养伤,要送他回京城。”
    三老爷立即颔首,转身便出了章德殿。
    王书淮在这时越众而出朝长公主拱手,“祖母,不如由孙儿护送祖父回京?”
    长公主淡淡看着他,一身湛色直裰挺拔如竹,衬得满屋子的男人都失了颜色,这么出色的人物可惜不是她亲孙子,她摇头,“不必了,你三叔送便可,你留在行宫伴驾。”
    给长辈请安出来,王书淮回别苑换官服去乾坤殿,待进了屋子,谢云初便悄悄拉住他,“二爷,你是怎么做到的?”
    “祖父事先知道吗?”
    以前谢云初从不敢问这些,如今无了顾忌,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王书淮这个人,妻子不吭声,他绝对不会主动交待。
    王书淮平静地看了一眼周身,带她跨过门槛,轻声道,“祖父敏锐,我担心回头无法解释,自然连他老人家也瞒着,”
    “昨夜陛下赏了烤肉宴,天热,茶水里头镇了冰,我又暗中给祖父的酒水里加了一些西风烈,此酒烈,冰火相冲,祖父老寒腿必定发作,”王书淮说到这里,面露愧疚,“非此计,不能逼着长公主和陛下放人,只能委屈祖父。”
    谢云初听到这里,湿漉漉的杏眼盛着讶异,“什么叫放人?”
    王书淮眉睫一动,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即改口道,“没有,我的意思是长公主与祖父感情甚笃,轻易离不得,祖父一旦发病,长公主也难以安寝,毕竟几十年的夫妻,哪里能看着祖父受罪,自然是送离这阴湿之地。”
    谢云初心里想,前世国公爷是不是也犯了老寒腿,否则哪能轻易被刺客得手,也不知道那刺客到底冲谁而来,国公爷这一回去能否保住性命,她还是不放心,
    “要不你安排齐伟暗中保护祖父?”
    王书淮听从了谢云初的建议,只是,“夫人,你好像很不安?”
    这是谢云初第一次对一件事如此执着。
    谢云初垂目道,“祖父是咱们二房的顶梁柱,若是他老人家有个闪失,咱们再无宁日。”
    王书淮微怔,没料到妻子想得如此长远,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发光,眼尾那颗美人痣簇簇堆着风情,却盛满了不安,王书淮罕见温柔地注视着她,宽慰道,
    “夫人放心,一切有我,外头的风风雨雨无论如何都碍不着你。”
    谢云初稍愣,这话倒是不假,前世无论朝廷动荡,她在家里总归是安全无虞的,他虽没给她情爱,却给她僻下一隅安宁。
    这样一个能干的丈夫,就该好好往上爬,等他做到首辅,她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伏低做小。
    她前世真是傻,才想要他的心。
    “二爷,我知道了。”
    看着妻子娴静的笑容,王书淮心里忽然生了一丝笃定,
    他要保她荣华富贵。
    这一日傍晚,齐伟回了行宫告诉王书淮,国公爷安全抵达王府,正在清晖殿修养。
    又等了两日,府上无任何动静传来,可见前世那场灾难避过去了,谢云初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寻到王怡宁,
    “我都出来十来日了,实在不放心珂姐儿,我打算明日回京。”
    王怡宁有些舍不得,“母亲还在行宫,我不能陪你回去了。”
    恰恰也有一些臣工要返回京城当差,是夜皇帝便在明玉宫设宴,谢云初吩咐春祺和秋绥留下整理行囊,带着夏安出席晚宴。
    燕山往北有一片村落,山民以游猎为生,后来这一带圈为皇家禁囿,这些百姓便学了戏曲,成就北地有名的鼓锣戏,不知哪位臣子提议,请这些百姓给皇帝献曲,皇帝答应了,晚宴开始没多久,一群荆钗布裙的农妇上台敲锣打鼓,几名布衣老汉拉着二胡在台上唱戏,那腔调儿与京城正儿八经的戏曲又不同,仿佛融杂了田间怡然自若的气韵,别有风趣。
    众人听得入神,些许大臣甚至执筷敲着瓷盘遥相呼应。
    时不时有宫妃给皇帝劝酒,就连长公主也喝了个微醺。
    谢云初与王书淮坐在后席,王书淮客气地跟周身的官吏寒暄,王怡宁抱着孩子咿呀学唱,唯独谢云初时刻保持清醒,她目光注视着那些打鼓的农妇,脑海忽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当年那个传信的侍卫言辞间似乎提到什么乔装,农妇的字眼,只因时间过去太久,谢云初记得不太确切。
    如果当年的刺客并非针对国公爷,而国公爷只是误伤呢。
    谢云初心一下子跳到嗓眼,眼神一动不动盯着那些妇人手里的木槌,后脊冷汗涔涔,谢云初紧张到了极致,忍不住猛地拽了下丈夫的袖子。
    王书淮蓦地回眸,对上妻子惊慌失措的眼神,他心倏忽一沉,凑近她低声问,“怎么了?”
    谢云初整个人都在颤抖,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气音说道,“那些农妇有问题。”
    王书淮何等敏锐,立即警铃大作,紧紧拽住了妻子,不动声色环顾一周,羽林卫肃穆退在两侧,离着厅中有些许距离。
    如果刺客乔装进晚宴,目标只有可能是最上方的两位。
    王书淮拉着妻子起身,假意退席,将她安置在羽林卫拱卫的屏风前,随后回到席位,犀利的目光在酒盏上落了片刻,
    富贵险中求。
    他暗中观察那拉胡的老汉,见对方眼有异色,似要动手,毫不犹豫执起酒盏拾级而上,往最上方的皇帝跟前来,“臣王书淮敬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
    皇帝已是半醉,宽袍拂猎朝他招手,“允之啊,来来,喝……”
    正当此时,场上老汉的腔调猛地一顿,陡变征伐之音,与此同时那数名农妇骤然从木槌里抽出一柄软剑,势如破竹地朝四面八方散去,其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三人直逼皇帝而来。
    众人吓得尖叫连连,四处闪躲,皇帝也大惊失色几乎定在那里。
    还是王书淮反应最快,当即将酒盏一摔,双臂张开,支身挡在皇帝跟前,“护驾!”
    羽林卫纷纷拔刀迎上,宴席上人仰马翻,刀尖交加,乱成一团,其中一侍卫抽剑扔给王书淮,王书淮挡在皇帝跟前始终不退一步。
    就在所有人以为刺客要行刺皇帝时,为首的那名农妇,眼底寒芒顿闪,忽然转了个方向,提剑刺向皇帝下方的长公主。
    此时的长公主身着一身靛蓝的对襟薄褙,正由王家人簇拥着喝酒行乐,刺客掠来时,所有人始料不及,眼见那刀芒一步步逼近,大有一剑刺穿她的架势,挡在身前的儿孙摇摇晃晃,四老爷抓起酒壶对着来人掷去,大老爷则站在母亲身侧,战战兢兢。
    身侧王家儿孙竟然无一人敢上前交手。
    长公主凝视着刺客,始终岿然不动。
    女官迅速往长公主跟前一挡,刀尖即将没入女官眉心时,忽然间那剑锋被人一挑,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跃入,挡在长公主跟前,然而这批刺客皆是死士,丝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冒着随时被王书淮腰斩的风险,刀尖擦过王书淮左胳膊往长公主面颊刺去,然而王书淮的剑更快一步刺穿对方的脖颈,与此同时他的左胳膊也被带出一片血花来。
    殷红的血贱在长公主的面颊,覆过她阴冷的目光。
    ……
    等到动乱被平息,已是后半夜。刺客查出是天灵教的余孽,目的便是寻长公主报仇,五年前西北干旱,天灵教趁机作祟,朝臣有心安抚,是长公主力排众议派重兵镇压,天灵教由此一败涂地,余党怀恨在心,筹谋多年只为雪恨。
    长公主惊魂未定坐在章德殿的软塌上,底下儿孙跪了一地,三老爷回京侍奉国公爷,今日伺候在长公主身侧是大老爷和四老爷,他们个个噤若寒蝉,伏地不起,唯独王怡宁红着眼倚在长公主身侧,抽搭不止。
    屏风内,太医正在给王书淮上药,待妥当,谢云初亲自替他披衫系带,片刻,夫妻二人缓慢绕出,一道给长公主行礼。
    太医先一步躬身道,“殿下,二爷伤势已稳住,只破了皮肉,并未伤筋动骨,您放心,修养一月便可痊愈。”
    长公主疲惫按了按眉心,示意女官送人出去,随后目光落在王书淮身上,面露复杂,
    “淮儿,今夜多亏了你。”
    王书淮欠身行礼,“这是孙儿该做的。”随后看了一眼镇定的妻子,当着长公主的面没有磨灭妻子的功劳,“说来今日全赖云初敏觉,是她率先发现那农妇木槌有异,若非如此,孙儿也不能及时赶到您和陛下身侧。”
    长公主目光移至谢云初,露出欣慰与赞许,“初儿一向是个好的。”语气明显亲厚许多。
    而谢云初听得王书淮那一声“云初”,罕见晃神,前世盼这么一句盼了一辈子,原来那两个字被他吟出来竟也如此好听,可惜前世那个卑躬屈膝满眼朝朝暮暮的女子永远听不到了。
    王书淮舍身相救,将长公主其他儿孙给衬得羞愧难当。
    大老爷等人均抬起不头来。
    长公主脸色极度平静,多余的话也没说,只颔首道,“回去歇着吧,明早回京。”
    等到谢云初和王书淮离开,大老爷等人纷纷哭出来,“母亲…”待要给自己无能做解释,长公主却无心听他们忏悔,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独自搭着女官的手入了内殿。
    老人家靠着床帏枯坐许久,贴身女官撩开帘子奉了一杯安神茶给她,“殿下,你喝了吧。”
    长公主没有接茶盏,而是深深望入女官的眼,“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女官伺候长公主几十年,明白她在问什么,“奴婢觉着二爷很不一般。”
    “是。”长公主仰身长叹一息,“要么,他是真心实意拿我当祖母看,如此,我也该报之以李,要么他便是拿命来搏一把,城府这样深,性情这样狠,这样的人,我更不能与之为敌。”
    女官也没料到一个年仅二十岁的新科士子,竟然让摄政的长公主生出忌惮。
    “殿下有何打算便说了吧,奴婢也好替您参详参详。”
    长公主失笑,做出决定后,神情反而褪去了凝重,她仰身靠在引枕上,缓声道,
    “江南那个案子不是闹开了吗,近日有人敲登闻鼓,不管那案子是否冲本宫而来,江南鱼鳞图册一事都该有个决断了。”长公主抚平衣襟前的褶皱,定了主意,“与其让人查到我身上,还不如派个自己人南下,将主动权握在手里。”
    女官问,“那您打算派谁南下?”
    “王书淮。”
    长公主一字一句道,“他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迎合,让他南下,可见分晓。”
    “再者,他屡立大功,我和陛下都需给他一个交代,”
    “舍他其谁。”
    女官笑,“殿下英明,二爷再厉害,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长公主没接这话,反而叹道,“王赫那个老头子真是生了个好孙。”
    “煦儿和业儿若是有他一半能耐,我便高枕无忧。”
    女官扶着她躺下,“五爷和六爷年纪还小呢,等他们科考入仕,您再提拔提拔,定不输给二爷。”
    长公主轻嗤一声,“连你也来哄我。”
    谢云初这厢与丈夫回了别苑,冷汵汵盯着王书淮那只伤手,“二爷可真拼。”
    她没料到帮着国公爷避开祸事,反而王书淮受了伤。
    王书淮神情倒是轻松,目光炯炯凝视妻子,“夫人,这一回多亏了你。”
    谢云初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这青云梯又上了一大步,原想讽刺他几句,念着他这般拼,终究闭了嘴,“早些歇着吧。”
    谢云初先洗,出浴室时,见那高大的男人为难地站在屏风处,四目相接,谢云初目光又挪至他伤处,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前世她想帮,他不许,这辈子,做梦。
    “二爷唤明贵伺候吧。”谢云初施施然进了内室。
    王书淮最后怎么洗的,谢云初不知道,等他出来,谢云初已安然入睡。
    出了这么大事,皇帝也没心情避暑,次日摆驾回宫,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北镇抚司的衙门审问,
    回到王府,王书淮照旧去了书房,谢云初也匆忙赶回春景堂抱女儿,夫妻俩在石径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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