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与夏安脸色均是一变,此地青山斜阻,水流往东通往城外广渠门,往西延伸至崇南坊与崇北坊交界的安化寺附近,不能说毫无人烟,却远远称不上热闹。
    林叔与夏安同时投来疑惑的表情。
    谢云初一时无法与他们说明白缘故,只道,“我自有深意,您只管去办。”
    大晋入京的漕运共有两条,一条便是临近玄武门的北门水门关,此处专供官运,另一条便是从东便门水路入京,专供民用或商用。
    可惜天禧九年夏讯来势汹汹,东便门外的漕河被严重阻塞,河堤垮的不成样子,后来工部官员勘测此地,发现附近泥沙淤积过多,修不出牢固的河堤,若是将泥沙全部清理出去,再建一条河堤,耗费巨甚,与其修建一条不太稳固的漕堤,还不如另辟蹊径。
    朝廷几番决议,最终商议重新疏浚一条漕河来,恰恰广渠门附近这条河流溪宽水深,且两侧多青山,树木繁荫,河堤十分牢固,便重新将漕河接到此处,又在广渠门附近新建水关,从此内城乐游原一带人烟阜盛,商肆耸立,成为京城新一处商贸集市。
    谢云初要做的,便是先下手为强。
    随后谢云初寻到最近的茶楼喝茶,林叔带着心腹小厮明察暗访,至下午终于得到消息,
    “内城门南岸是朝廷空地,若是想买,得去户部问一问。北岸共有十来户民户,问过了,他们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奴仆,替主子种些果树蔬菜,主家姓刘,是一行商,并不常在京城,不过咱们运气好,近日那主家在京城盘生意,听意思打算南下金陵,想售出这一片山林田地,老奴路上粗粗盘算过,若是想买下北岸这片宅地田亩山林,怕是不下一千两。”
    “买下吧。”谢云初当机立断道,
    “再问问那几户奴仆,若是愿意,一道留下来,咱们也有了使派的人手。”
    “至于朝廷那块地,你也去问一问,能盘下来就盘,盘不下来再说。”
    谢云初心想,先把南岸占住,若回头朝廷征收,少不得要给她几倍赔偿,至于北岸,她可售卖亦可自己建铺子,怎么算都是赚的。
    林叔喝了一口茶,吃些点心,转背就去办。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王书淮这一夜也没回来,谢云初一腔心思都扑在商贸城上,压根没过问王书淮的事。
    到了次日下午,林叔带回来地契和官府文书。
    “北岸农户及山林田地全部盘下来了,对方出价一千四百两,老奴掂量着他们急着兜售,压价到一千两,不算很实惠,倒也不至于吃亏,农户也问过了,都愿意留下来,共四十口人,额外出了三百两银子,把卖身契都给拿了回来。”
    “至于官府那块地,老奴方才去了一趟户部,说是要五百两,主子,您那一千五百两,总不能就这么全花了吧,这些短时间内都看不到效益,老奴的意思是,您不如去求求姑爷,姑爷就在户部当差,这事只消他开个口,两百两银子顶了天。”
    毕竟那块地杂草丛生,毫无用处。
    谢云初斩钉截铁,“五百就五百,先盘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才不去求王书淮,“再者,此事隐蔽,无需叫旁人知晓。”
    林叔也从林嬷嬷口中得知,谢云初与王书淮感情不太好,谢云初又没有生个儿子傍身,长此以往不容乐观,只是今日一瞧,小主子自有她的打算,林叔也舍不得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去贴别人冷脸,终是什么都没说,连连应声,
    “老奴这就去办。”
    谢云初刚得的一千五两银子就这么花了个精光,甚至还贴进去三百两,可把夏安等人心疼坏了,那么多银子呢,打了个水漂就不见了。
    谢云初却是前所未有的快活,夏讯便在明年,到了明年下半年甚至后年,她必定能攒下一座小金库,于是当日乔装去官府办好手续,又带着林叔与丫鬟们在外头海喝胡吃。
    彼时,王书淮先她一步回府。
    平日院子是静谧而井然的,哪怕偶尔传来孩子几声啼哭,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祥和。
    今日回府,薄暮如烟,灯火被青色的天幕映衬得还不够明亮,他置身其中,莫名觉得有些冷清。
    皇帝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玉器绵帛尚堆在廊庑下,王书淮皱着眉问明贵,
    “怎么还没收拾?”
    换做往日,这样的小事谢氏早已打点得妥妥帖帖,不会是真的打定主意和离,万事皆休了吧,王书淮脸色虽是寻常,语气却不复温和。
    明贵过来打了个千儿,苦笑回,“东西是今日巳时赏下的,少奶奶早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小的们不敢擅动,想等少奶奶回来做主。”
    王书淮唇角微微绷紧,昨日他纵马出巷子时,就瞧见她慢悠悠登车出府,今日又出去了?
    换做以前,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如今知道她有和离的念头,心里就不太是滋味。
    王书淮实在没有管教妻子的习惯,越过那些箱盒进了书房。
    明贵伺候他换洗,王书淮顾不上用晚膳,开始翻阅文书,皇帝又交了新差事给他,他没功夫在意这些后宅琐事。
    大约是一刻钟后,外头石径处隐隐传来笑声,
    像是谢氏的声音,王书淮笔头一顿,这是他第一次因谢云初分神。
    外头谢云初施施然回来,明贵连忙过去请安,顺带往廊庑下那礼箱指了指,
    “二奶奶,这是今日上午陛下给咱们二爷的赏赐,还请奶奶清点清点,瞧瞧该如何归置。”
    谢云初立在书房月洞门外,慢悠悠往里望去一眼,五六个大红描漆的礼盒整整齐齐排列在廊庑下。
    王书淮看不到她,却听得到她的清脆的嗓音,
    “行,都抬去库房吧,着管家与冬宁登记造册再入库。”
    明贵陪笑,“听内侍唱名时,里头有不少绫罗绸缎,奶奶不亲眼瞧瞧吗,挑着好的给您和二爷做几身夏裳秋衣也是成的。”
    明贵是暗示谢云初该给王书淮置办行头了。
    谢云初心思都被商贸城给充滞着,没听出明贵的言下之意,懒洋洋摆手,“再说吧。”
    不在意的口吻。
    王书淮眯了眯眼,目光萧索地落在面前的虚空,
    说她不识大体,她过去实在是贤惠殷勤,任劳任怨。
    如今完全变了一个人。
    罢了,随她去。
    一个女人而已,还不至于乱了他的心,王书淮继续忙公务。
    第19章
    谢云初回来,瞧见春景堂门口窗牖插满了艾草,连春节贴的桃符也换了,这才想起今日是五月初四,明日该是端午节了。
    春祺伺候她进去净手喝茶,谢云初便问,“谢家今日可来人了?”
    春祺答,“来了,送了请帖,请您明日跟姑爷回门吃席。”
    谢云初并不意外,民间端午有走娘家的习俗,“那待会你给书房送参汤时记得告诉二爷,问他有空否。”
    不是什么大事,王书淮去不去皆可。
    “还有旁的事吗?”
    春祺又道,“长公主殿下今日赏了节礼下来,装在一个紫檀盒子,要不抱来给您瞧瞧。”
    没有谢云初的准许,丫鬟们不敢随意动主子的东西。
    谢云初疲惫地往背搭上靠着,“拿来我看看。”
    不一会春祺去耳室的小库房将锦盒抱出来,谢云初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对和田玉耳坠,一个珊瑚手串,珊瑚价值不菲,谢云初也是前世成了首辅夫人后方得了一串,前世长公主没有给她赏赐这些,今生看来是高看她一等了。
    谢云初拿出来戴在手上,皓雪手腕衬得那珊瑚红娇艳欲滴,她很喜欢,便没脱下来了。
    换做以前,她行事总是谨小慎微,不爱出风头,如今嘛,怎么高兴怎么来。
    半个时辰后,谢家邀请吃席的话带给了王书淮。
    明贵好不容易得了机会,非得劝着王书淮去后院,
    “二爷,明日端午呢,您一向敬重谢祭酒,能得空去吗?”
    有了谢云初这一出,王书淮心里其实不太想去,但谢晖不仅是岳丈,更是他恩师。
    明贵见他无动于衷,继续添了一把火,“姐儿这几日闹得很,连小的在外院都听到她喊在爹爹呢,您已多日不曾去后院,不惦记着夫人,也得惦记着姐儿吧。”
    明贵忽然觉着,谢云初晾晾王书淮是对的,虽说主子忙是真忙,但去后院看了一眼妻儿的功夫还是有的。
    王书淮经这么一提醒,便想起了谢云初的话,若她真想和离,他必不会让她带走珂姐儿,那可是他的嫡长女,这个念头一起,王书淮起身往后院去。
    灯火绰绰约约在风中摇晃,王书淮负手来到春景堂院门口,院子四处弥漫着清新的艾草香,廊庑角落搁着一个木架子,上头摆放着珂姐儿一些玩具,庭院内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盆,红红火火的花骨儿拥簇在一块,五光十色如蒸霞蔚,不远处的水缸蓄着一池早荷,粉嫩嫩的花骨朵从碧绿的荷叶下探出半个头。
    甚至还有似有似无的银铃般的笑声。
    处处都是她们母女生活的痕迹。
    手忽然垂了下来,仿佛有轻羽拂过坚实的心房,王书淮踏上了廊庑。
    林嬷嬷高高兴兴将他引入,没成想王书淮立在门外,只问她,“珂姐儿何在?”
    林嬷嬷嘴上笑意一顿,是来看孩子的。
    王书淮立在廊庑下,眼神分明,没有进正房的打算。
    林嬷嬷却是僵硬地往正房次间指了指,
    “姐儿今个儿还没睡,闹腾着呢,少奶奶在哄她。”
    王书淮沉默了一会儿,负手踏了进去。
    东次间内,谢云初搂着珂姐儿在罗汉床指着画本给她看画,小家伙眼神四处溜达,一点都不专心,谢云初便捏了捏她圆鼓鼓的面颊,“再这般调皮,娘不教你了。”
    帘外的王书淮听了这话,脚步又是一顿,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冷着脸进了屋。
    谢云初看到他并不意外,王书淮偶尔得了闲也会来看珂姐儿,她抱着孩子起身,“二爷来啦。”
    王书淮对上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温柔娴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若不是那日亲耳听见,他只当一切是自己的错觉。
    王书淮径直从谢云初怀里接过孩子,抱着她在罗汉床上玩,谢云初发现珂姐儿看到爹爹明显兴奋多了,站在他怀里扑腾扑腾笑,
    小没良心的,果然不识好歹。
    谢云初拂了拂被珂姐儿抓乱的金簪,先给王书淮斟了一杯茶,随后在他对面的长条几后坐着看账册。
    不一会,冬宁进来又送了一本账册给她,“这是奶奶的嫁妆单子还有聘礼单子。”
    王书淮听到这,瞥去一眼,谢云初接过账册一面认真翻阅,一面拨珠算账。
    王书淮眼神幽深。
    一会儿说不教导孩子了,一会儿算嫁妆聘礼单子。
    她什么意思?
    王书淮以前从不在意谢云初做什么,今日罕见开口问,
    “怎么突然算起账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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