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完了就问:“你怎么在?”
    她早赶了他走,不愿意见到他。
    隐没在黑暗里?的人发出了他的声音:“我一直在。不在,我会怕……”
    “可我不要见到你!”湛君低声哭起来?,“都?是因为你!我光明美丽的人生没有了!我是青云山上盛开的花,结籽的草,随风摇摆的树叶,跳跃的鸟兽,畅游的鱼……怎样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害人死的凶手?,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都?是因为你!”
    元衍沉默了很久。
    后来?他问:“那我要怎么办?你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要见到你!你走啊!离我远些!”
    湛君哭到不能自抑。
    元衍一直没有停止他的安抚。
    不知多?久后,湛君终于停止了哭泣。
    “好,都?听你的。”
    第146章
    元衍离开是在清晨, 天色将明未明,风里?有?露水的香气,他坐在白马上, 迎着熹微款款东去,留下?身后杜鹃的乱鸣。
    出发前他只去见了元凌。
    元凌并没有睡得很深, 元衍只是摸了下?他的脸,他就皱着眉醒了过来。
    黑夜里?辨出父亲的脸, 恼怒变作疑惑,慢慢坐起来,嘟嘟囔囔地喊了一声父亲,然后抿着嘴揉眼睛。
    元衍伸出手, 在他左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做什?么……”
    语气责怪。
    元衍道:“我就要走, 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元凌一下?子清醒,瞪大了眼:“怎么要走?”他不?能理解, “母亲病着, 父亲怎么能走?”
    元衍无法同他解释, 只是安慰他:“母亲很快就会好的。”
    元凌还是不?满, 扭过头不?愿意看人, 怨道:“你又有?什?么事?偏要这时候走, 好歹等母亲康复,不?是讲很快?难道也等不?得?”
    元衍只好同他道:“我走了, 母亲会好得快些。”
    元凌还是小孩子, 这样委婉的话, 他很难听懂,因此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元衍接着道:“你要照顾好母亲, 听她的话,别惹她生?气。”
    “母亲才不?会生?我的气!”
    元衍笑了下?, 再?一次捏住了他的脸。
    “天亮后见到?表兄,记得告诉他,我托他代我照顾姑母。”
    元凌点了点头。
    “还有?,多去祖母那里?,要叫她多见到?你。”
    元凌还是点头,然后张圆了嘴打?起了哈欠。
    元衍便轻轻拍他的脸:“清醒些,一定要记牢,这很重要。”
    元衍离开以后,湛君果然病愈。
    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着太?多紧密的关联。
    湛君害的是沉重的心病。
    元衍的接近的确会加重她的痛苦,他的远离却没能使她得到?好转。
    她有?满怀怨恨。怨旁人,更恨自己。
    她的病完全是出自一种有?意的自我惩罚。
    她始终认为?那些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是她自己招致的,她不?能原谅自己,无法释怀,同时她也隔绝了外物,抗拒任何有?益情?绪的输送。她完全是自缚的茧,倘若不?能破出,死亡或许会是她不?可避免的归宿。
    不?挣扎就只能沉沦。
    转机的出现是在一个?静谧的晚上。
    湛君在这晚有?了十分宝贵的短暂的清醒。
    但她仍然难过,因此她拒绝这份清醒,宁愿继续沉没。沉没到?底。
    她再?一次闭上双眼。
    然而没有?等来又一次的昏眩。
    她等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柔软的有?温度的肉。
    元凌爬进了她怀里?,脸贴在她的胸膛。
    一个?小孩子,蜷缩着,以一种他幼弱时觅食的姿态,在给予他生?命与安然的母亲的怀里?,哭泣。
    他很会哭,他习惯用虚假的眼泪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他的哭里?并不?存在伤心和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吵闹,为?的是扰乱旁人的清净,宣泄他的不?满以及一种不?罢休。
    但是这一回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不?绝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大片的湿和凉,在她胸前?蔓延。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辨别,但她就是知道了,这偎着她哭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因何哭泣,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且比他更多。
    她没有?力气,给出的回应只是一个?虚弱的拥抱。
    孩子感知了母亲的情?绪,他终于有?了声?音。
    他很大声?地哭,毫不?遮掩地展示他的委屈恐惧以及痛苦。
    “快好起来,母亲,求求你……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元衍给元凌留下?了一封信,叫元凌转交他的母亲。
    元凌把信交给了祖母。
    祖母读罢大发雷霆。
    小孩子太?小,还不?能探知内情?,大人却不?一样。
    元衍虽然不?听他母亲的话,但他仍是个?好儿子,母亲在他心中有?很重的份量。
    他十岁就开始远游,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永远都是去见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叫她不?必为?他担忧。
    十几年来不?曾更改。
    这一回的不?告而别是绝无仅有?的事。
    方艾当?然能想明白出现这等异常状况的原因。
    除了那妖妇还能有?谁?只有?那妖妇!
    妖妇逼走了她儿子。
    她怨恨,她高声?谩骂。
    不?仅骂湛君,也骂青桐。
    湛君辜负她儿子,青桐辜负她。
    她一生?养尊处优,只曾经在婆母处有?过憋闷,长辈给她委屈受倒罢了,这些个?小辈是凭什?么?
    不?能想。
    想了便要生?气,但又忍不?住不?想,于是止不?住地气。
    元希容劝解不?能,自己还受了牵连。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根本不?忍,怀里?抱一个?,手里?扯一个?,带着女儿侄儿远离了她几乎疯魔了的母亲。
    元凌乖乖的任由?姑母牵走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引起了元希容的警觉,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病,还有?父亲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元希容当?然不?信他。
    但是又不?能同他讲太?多,所以也只是摸着他的头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不?过元凌确实得到?了安慰。
    他安慰自己,母亲的病最重要,父亲的离开是对的。母亲很快会好,母亲好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好。
    他感到?不?安,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他需要得到?母亲的安抚,还有?母亲的爱。
    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跑去恳求他的母亲。
    湛君认真吃起了药,人恢复得很快。
    等她可以到?庭院里?走动而不?是一味在榻上躺着的时候,鲤儿抱住她嚎啕大哭。
    湛君一边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一边同他道歉:“鲤儿莫哭,姑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不?哭了……”
    元凌的眼泪冰凉,却深深灼痛了湛君的心,使她记起她重要的身份。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生?命属于自己,却不?独属于她自己,她可以惩罚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人。
    她明白了自己的错,并且深深自省。
    看着鲤儿含泪的眼,她再?一次讲:“真的,再?不?会了,相信我。”语气郑重而坚定。
    鲤儿当?然信他的姑母,于是不?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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