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个月的小?孩子,吮吸是本能,哪怕半睡半醒着,也是一含到嘴里就开始吃起来。
    湛君感受到了疼痛。
    但凡高门,孩子自生下便是交由乳母喂,即使爱子如方艾,元衍她也没有乳过。
    湛君早该退乳,有段时候她涨的疼,所?以?连汤药也喝过,可仍是退不干净。
    简直就像是在特意等这一天。
    莲娘昔日讲的话,湛君已切身?体会过,如今再没有不懂的地方了。
    “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会有这个,这就是为你才存在的,你吃了,咱们就是真正?的母子了。”
    “我?的孩子,我?最珍贵的宝贝……”
    眼泪止不住,湛君低头在襁褓上?擦了。
    “他们给你取了名字叫阿凌,喊你鹓雏,都是很好的,其实母亲也给你取了名字,叫客儿,我?的孩子,人生居天壤间,不过逆旅而已,来无喜,去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你一定怪我?狠心,这么久都没去看过你……”
    “母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是你的母亲,怎么会不爱你?”
    “正?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爱你,所?以?我?才连看你一眼都不敢,对你的爱会叫我?失掉勇气,我?的孩子……”
    “客儿,母亲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我?带累了那么多人,实在罪孽深重……”
    “如果活着只是痛苦,那还不如干脆死掉的好。”
    “你表兄尚有人可以?托付,可你要怎么办呢?万一他们待你不好,将来你定要怨我?,倘若如此,便是我?已在碧落黄泉,得?知亦是要痛至魄散魂飞……”
    “孩子,你倒不如跟母亲一道去……我?本来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是我?对你不起,客儿,今生是母亲亏欠你,如今咱们一道去,求过神佛,来世还叫你我?做一对母子,母亲对你千万般的好,我?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止,她张大了眼睛,缓缓朝婴儿柔软的脖子伸出?了颤抖的手。
    即将触到的时候,怀里的孩子忽然毫无预兆的举起了双臂,两只手准确无误的拢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
    湛君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抖。
    婴孩的手软的像没有骨头,他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所?知,是以?并不明白自己此刻正?置于何种?危险之中?,只管瞪大着一双曜石样的眼睛,咧开嘴笑?,给母亲看他的天真可爱,还有他的脆弱……
    他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小?东西。
    湛君忽然不能动弹,此时此刻,看不见摸不到的感情征服了一切,她蓦地大哭起来,抱紧了怀中?软肉,母子两个面颊相贴,她心痛到不能呼吸。
    “我?的孩子,你这样乖,母亲怎么忍心叫你去死……”
    门扉轰然洞开,内外景象一清二楚。
    元希容还呆着,方艾怒吼道:“你要干什么!”
    第96章
    “……这孩子我是决计不会再叫她见了, 你给我管好你的人!要不是念着鹓雏,我当场打杀了她!”说着泫然轻拍小孩子的襁褓,“我鹓雏这样好的孩儿, 她竟然也忍心?!毒妇!”
    元凌格格地?笑。
    元衍站着发怔,眼睛盯着一处动也不动, 直瞪瞪又空洞洞。
    瞧着实在叫人同情。
    元希容心?下不忍,“……也没有, 她那句话分明?是说她不会……她根本也不是个狠心?的人……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应当是前段时间那件事叫她不好受……哪里能好受呢?那同父母也没甚分别了,这换做是我,只怕恨不得一死了之, 二兄你该把他们留下来的, 怎么就叫人走了?”
    怎么就叫人走了?因为她说她会选他。
    他信了。
    只要她留下来,旁的人是可以不必管的。
    她说叫他们?走, 那就叫他们?走。
    哪怕他一开始是为了姜掩才上的青云山。
    她和?旁人, 他坚定?地?, 选了她。
    可是她骗他。
    他这样的人, 谁能骗得了他?
    只有她了, 一次次, 一回回。
    他这样信她。
    之所以信了她,是因为她是说过爱他的。
    是真?心?实意, 不是骗他的假话。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往事历历在目。
    他不该把她带到都?城去的。
    如果?她没有去就好了。
    那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真?的了。
    是真?的不是假的。
    她爱他, 想要同他在一起。
    渔歌贴在门前, 耳朵机敏地?竖着,一双眉浅蹙。
    元衍问她:“里头怎么样?”
    渔歌心?神?专注在一处, 是以未察觉有人到了身?边,陡然听?见声音, 吓了一大跳,慌忙回身?行礼。
    “没听?见什么声响。”
    元衍没说话,伸手推门,纹丝不动。
    推不开。
    “自夫人离开后便是如此,实在喊不开,又不敢冒犯……”
    所以只能挨近了听?,好在没什么异响,人应当是没有事。
    才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里头“咔嚓”一声,接着又几声杂乱的想。
    渔歌惊急看向元衍。
    元衍已抬起了腿。
    湛君把衣裳卷了,勾在床榻的雕花围栏上,伸了颈进去。
    她寻死的心?实在坚决,所以不吊房梁。
    吊房梁还要踢倒脚下垫着的东西,势必要弄出些动静。她怕引了人来。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围栏不大坚固,断掉了。
    元衍坐在榻沿,手里攥着的是湛君拿来自缢的绢衣——正是一条绳的形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是平静。
    “你这是做什么?”
    湛君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脸厌倦,“这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寻死啊,你只当是行善,别管我了,叫我安生的去……”
    湛君当时是平躺着,勾的是下巴,喉咙倒没多大损伤,话还能讲,只是讲不大声,声音也破碎。
    “怎么就要寻死呢?为什么呀?”
    “因为太痛苦了,除了死我想不到别的法子能够使自己?解脱。”
    元衍笑了下,“怎么没有?只要我送你走,你不就能活?我怎么舍得你死?你应当告诉我的,你肯定?也不是今天才存了这心?思,何?必这样委屈自己??你要是早叫我知道,当初不就同姜先?生一道走了?哪还有今天?你自己?想一想,你是不是自讨苦吃?”
    湛君也笑,不过仍是没有睁开眼?睛,“话讲的真?好听?。”
    她这样淡然,元衍觉得少了趣味。
    “你是我的至爱,在我心?中胜过世间一切。”
    湛君笑出声,“我知道的,你现在其实很生气,讲这些话是为了罚我,若是我真?信了,痛哭流涕的哀求你,你就会立刻在我面前撕碎你温情的脸,告诉我你全是骗我,叫我感受绝望,这是你的报复,为我对你的欺骗。”
    “你这么了解我,真?叫我受宠若惊。”语气闲闲,元衍探身?去摸她的伤处,弓起的手指在上头游移,“可你先?前没有说过要去死,没有想过我是真?的会怕吗?毕竟你只有一个,死了就没有了,那我要怎么办?”
    湛君倏然沉默,一切防御土崩瓦解。
    他是真?爱她的。
    脸上忽冷忽热,湛君忽然觉得不能忍受。
    她猛地?坐起来,两只手攥住他的前襟,终于还是哀求他:
    “你为什么还能讲出这些话?我骗你啊!我这么耍弄你!你难道不该羞愤到要杀人吗?你杀了我吧!”
    “怎么能?不是都?说了,我哪里舍得?而且,我这么痛苦,你怎么敢想解脱?”他看起来很苦恼,“你为什么不能一辈子骗我呢?你知道我会信的,我一直都?信你的,你说一句你爱我然后对我笑,我就不能自已,什么都?愿意相信你。”
    “因为我爱你啊!”湛君大叫,“我爱你才会这样,不爱你我根本不会痛苦,你为什么不明?白!”
    “爱我?”元衍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爱我你会是这个样子?你都?要寻死了你竟然说爱我!你就是这般爱我的吗?你倒是好好想一想你真?爱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两肩塌下来,很颓唐的样子,“我求求你想一想……”
    “我是真?的爱你,想过和?你在一起……”湛君的声音很轻,“可是我们?中间隔了太多东西了,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仇人我并不能算得清楚,如果?我极力为你开脱,或许也能够劝服我自己?,认为他们?的死都?与你没关系,阿兄是旁人提刀杀的,父亲是惊骇而死,阿嫂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们?的死使我悲痛,我为他们?流下眼?泪,等?眼?泪干掉那些痛苦也随之而去,我连他们?也能忘掉也不一定?,然后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接受你对我的好,余生与你尽欢……可是怎么能够?”
    “那我还能算个人吗?”
    “你一直在逼我,我不能说不,我一直都?想要离开,可是你从来不许,拿我在意的人威胁我强迫我,这样也是爱我吗?真?正的爱情,怎么会允许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存在?”
    “或许你并不爱我,你只是爱你自己?,那是你自己?以为的爱情的样子,我是被你选中的人,你在我身?上完成你对爱情的想象,所以你才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地?伤害我,然后告诉我你是爱我……”
    “……这不是爱。”
    她在这一瞬间说服了自己?,于是觉到了痛快,是了,他根本不爱她,所以她不必爱他。
    “吴缜才是同我相配的人,他永远尊重我,从来不会使我觉到不适,本来那天我都?要答应他了……”
    “被你毁了……”
    “我本该顺遂无虞的一生毁在你手里,都?是你……”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显现出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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