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艾素来不喜自己长子,对这儿妇自然也并不上?心,多年前元承议亲,她这母亲是一丝心力也未费。儿妇进?了?门,她倒也谈不上?喜恶,只是不想长子夫妇两人?在她跟前晃,两相不打扰是最好。所以当初要她带这儿妇回咸安,她是一点不情愿的,只是耐不过?元衍,无可奈何才叫她一并随行。张嫽依礼侍奉舅姑,元佑倒好,他本就是个慈爱人?,对这儿妇也是极中意,自然不会为难,方艾却是见了?她便不自在,只她在跟前,动辄寻些错处责骂一番,有?时无理到连元希容都看不下去,为着她这长嫂与自己母亲吵闹。
    若是平时,张嫽讲这许多话,方艾必然要寻她个不是,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方艾竟也肯给她好脸色,朝她挤出个笑,赞同了?她的话,“你说?的对,是喜事?就该笑才对。”
    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跟前。
    方艾率先扑出去,失态到鬓斜钗堕,一把将面前人?抱进?怀中,大?哭道:“我的儿!”自然,她先抱的是元衍。
    元衍无奈极了?,“母亲,这好多的人?,我已然是这样大?的人?了?……”
    方艾哭道:“你便是八十岁,只要我还在,我就抱得!”嘴上?虽这样说?,实?际上?还是依了?他,松开了?,举手捧起他的脸,心疼地抚了?抚,“看看,都瘦了?黑了?。”关怀完这至爱的,还有?旁的儿子,她又拉住元泽,一样摸了?摸脸,说?了?句:“我看你倒还胖了?!”
    元泽大?惊失色:“哪有?!”转了?头问元希容,“我胖了?吗?”元希容翻他个白眼,心里骂他少智。
    出人?意料的,方艾竟主动和元承说?起了?话,问他头上?是怎么回事?,声音能听出不甚自在,可也还算柔和。
    元承人?生头一回得到母亲的关怀,惊喜到话都说?不出,好半天才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方艾倒也耐心听完了?。
    方艾与元承说?完话,张嫽立即上?前,握住了?元承的手,虽不曾言语,千般万种?尽在一双眼里了?。
    元希容见大?兄长嫂琴瑟和合,便去看郭青桐,见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由得哼笑一声。
    这时候方艾道:“咱们快回家去,沐浴一番,洗掉身上?的奔波劳累,去去晦气!”
    府邸前,张嫽与郭青桐先后下车,朝车上?伸出手,方艾左右扶着下了?车,元承下车,元衍元泽下马,元棹前来禀报,脸上?也是一派喜色,“主君业已归府,静待诸郎君。”
    方艾点了?点头,由正门入府。她走前头,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没问,这话又是非问不可的,于是便转了?身去找元衍,正好看见元衍从马车中抱出个绰约袅娜的人?来。
    到了?自家门前,元衍并不无忌讳,大?大?方方抱着要将人?带入府中。
    二?郎抱在怀里的人?,仆从们皆低了?头不敢看,使?女们或偷偷或正大?光明将二?郎怀中那美人?瞧了?清楚,心神震颤之时不由得纷纷去看那位沉默不语的少夫人?。
    元希容对郭青桐不满已久,一直以来将她视作仇敌,最想撕下来她那张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脸,此刻她愿想成?了?现实?,心怀甚慰,但又忍不住怜悯起她来。她用她怜悯的目光看向她眼中的仇敌,竟发现她在笑。元希容立时皱了?眉头。
    她笑什么?她怎么还能笑?
    是了?,她除了?笑又能做什么呢?
    她要是闹一场,元希容倒还能高看她一眼。
    “忍着吧,我倒要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方艾指着湛君的手直抖,“你带她要干什么?”
    元衍皱着眉道:“母亲怎么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方艾气已喘不匀了?,“我告诉你,她今天进?不了?我家的门!”
    张嫽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去看元承,元承朝她摇了?摇头,一样的疑惑。
    这时候元泽开口,低声对方艾讲,“母亲这是做什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话,是不顾二?兄的脸面了?吗?”
    他话说?到重?点上?,说?到底,方艾最看重?自己这次子,真叫他丢了?面子,懊悔的还是她自己,反正什么都比不得她至爱的儿子,她就是咬着牙也得笑出来,“我是认错了?人?,以为你抱着的是个别的人?呢,一时情急,所以话也说?错了?,这不碍什么事?,你快将人?带进?来吧,天还余着暑气呢,那么个娇人?,可别热着。”
    第53章
    元希容和元泽在水边说话。
    元泽问:“你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
    元希容倚着着柳树站了, 抿着嘴笑:“我不急,我看你倒是急,怎么?, 我耽误你事?了?”
    元泽道:“我有什么事好耽误?不过你一向?没好事?找我,这?次是又为了什么??”
    元希容见左右无人, 不再和?元泽饶舌,径直问:“你一路跟二兄回来的, 那个女?人你知道多少?”
    元泽记着他二兄的交代,知道的都埋在心底,绝不同旁人透露半个字,只对元希容说:“你打听到二兄头上, 不怕他知道了跟你翻脸?我劝你别问。”
    元希容听这?话里意思, 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迫于二兄威势不敢言语。想到这?儿她有些满意, 她一向?知道自己这?兄弟没什么?机心, 既然他知道, 不怕问不出来。她动了动眼珠, 又笑了下?, 道:“我好奇而已, 你不愿意说便罢,这?事?就这?么?过去, 倘若二兄日后找我麻烦, 那一定是你告密。”
    元泽立马高声道:“我岂是那般人?”
    元希容忙安抚他:“好了好了, 我自是知道。”又似不经意地?说:“话说回来,她可真美, 我觉着比前一个美。”
    元泽点头,赞同道:“是比二嫂美上许多。”他这?个二嫂是郭青桐, 喊了十来年,一时还改不过来,他倒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元希容换上一副疑惑神色,“你说,这?么?一个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呢?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她可是那位贵嫔的女?儿!元泽几乎脱口而出,生生刹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算计,气恼地?盯着眼前人。
    元希容笑问:“怎么?这?么?瞧我?”
    元泽反问:“你自己不知道?”说完怒火更盛,“一贯爱欺负我罢了。”
    元希容得?意地?道:“谁叫你傻呢?”
    元泽转身就走。
    元希容拉住他,道:“好了,我不止好奇她,更关心你呢,你快和?我说,七夕那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粗略知道一些,说是杨姊姊家造反,如今天下?大乱了,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一下?子就哭了,我也急的哭了,家里人都哭,幸好很快收到你们家书。”
    提起那一晚上,元泽心有余悸,觉得?太像一场梦了。
    “二兄叫我跟着大兄,我觉得?他有什么?事?,一时没管住自己,偷偷跟去了。我到的还是太晚了,当时河阳王躺在地?上满身的血,二兄提着刀,地?上还躺着一个,我懵着呢,二兄叫我走,我跟上去,我们一路跑到雍门,大兄已经在那儿了,见着我们吓愣住了,问怎么?回事?,二兄就说今日有人作乱,须早离开是非之地?。我们才出了雍门没多远,就见成群的甲士从明门狼奔入禁中,二兄说那是北郊大营的士兵,太尉管辖。因为七夕那晚没有宵禁,我们脱身的很顺利,人定时候,我回头看,禁中已起了大火,烟直冲到天上,连月亮也遮住了。我只看见这?些,后边这?些都是听旁人讲的,他们说杨氏早有不臣之心,为太子所察,因此太子策划了宫变想要铲除奸佞,却?不想杨氏胆大包天,竟也策划着谋逆,又因为河阳王素日与杨琢积怨,杨琢怀恨在心,便先遣人击杀河阳王,不想败露,宫人发现河阳王尸首,报与陛下?,陛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立时山陵崩,宫人嚎哭着报与太子,又指证杨氏罪行,说话间左右卫已到,太子怒斥杨氏狼子野心,可不多时北郊大营的兵马也到了,而且更多,左右卫根本不是对手,一时间攻守异势,杨琢将太子斩于剑下?,杨氏以臣弑君,臣工怒骂,竟被?杨琢下?令屠灭,到后时,已然是尸山血海,除了少数几人,赴驾者尽被?诛灭。第二日天还未亮,都中各家闻得?惊变,纷纷弃宅竞窜,无论贵室贫夫,全都襁负奔逃,一时间十室九空。”
    元泽接着又说,当时万民?嚎哭,奔如犬彘,踏死者不知凡几,更有甚者,趁机劫掠,如此情形,只想一想,便觉身处炼狱,凉的人血都停了。
    元希容沉默了,良久后,她说:“幼猊,你不要说了,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以后都不要说。”
    元泽轻声讲:“我也不会再说了。”
    元衍在书室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元佑疲惫得?很,人便显得?苍老许多。
    元佑听见声响,从掌心抬起头来,见只有元衍一人,不免问:“你阿兄呢?幼猊又在哪里?”
    元衍将他两人去向?说了。元承面父,必然要梳洗整理一番,因他头上有伤,所以必然要慢一些,元泽则被?元希容绊住。
    元佑听完,低下?头捏了捏眉心,复抬起时,面带愁容,对元衍道:“我待会要说的事?关系重大,得?你们兄弟悉数来,你坐下?来,咱们且等他们一等。”
    他要说什么?,元衍心知肚明,天知道这?一天他等了多久!等到今日,等到此时,哪里还能再熬得?住片刻?
    “父亲是要问完我们兄弟才决定去从吗?父亲想从我们这?里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次子这?般正色,元佑不由得?心头一凛。
    他知道的清楚,他三个儿子,另两个加一起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幼子还年幼,且唯他二兄马首是瞻,长?子庸常,或可寄望于守成,开拓创业是不能指望的,如今风云际会,于自家而言,焉知福几多祸又几何。
    元佑长?叹一声。
    元衍道:“时局如此,父亲若想独善其身,怕是不行,且我家世负皇恩,如今宗室有难,岂可作壁上观?父亲应随天下?豪杰,发檄文出兵以讨不臣。”
    元佑最大的顾虑在于杨圻,“话虽如此,普天之下?,论用兵一事?,谁又是太尉的对手呢?天下?兵马尽在其麾下?,便是旁人群起攻之,又哪里有兵可用?便是立时招买加以训练,但此事?非一日之功,不能立竿见影,到头来不过乌合之众,营造出再大的声势,见了太尉只怕也要作鸟兽逃窜。”
    元衍只说:“他已经老了,父亲。”
    湛君坐在榻上,双眼无神,脸上没有表情。近来她常常如此,麻木到叫人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湛君顶着不清不楚的身份进了元府,住在元衍的书斋。这?是个僻静地?方,自成天地?,元衍若不出门远游,起卧尽在此处。他小时并不住这?里,成亲后他才搬来,郭青桐不在这?里。
    元衍从外边回来,挥退了使女?,满室只剩他与湛君二人,他冲到榻边,将湛君一整个抱起,举起她转圈,直转到力竭,把人放下?后又按着湛君的头叫她去听自己此刻震彻的心跳。
    他问她:“能感受到此刻我的快乐吗?”
    湛君并不能感受,此刻她们的情感并不相通。
    元衍也想到了,他冷静了下?来,仍保持着搂抱着她的动作,不说话也不再动弹。湛君像一具傀儡,她失掉了魂灵,对她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谁。或许也只有元衍。
    元衍捧起她的脸,揩了揩,低声说:“就算是亲生的兄妹,可你原先都不知道他,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又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报仇,你等我立业建功,万里江山捧到你眼前。”此刻他终于把前番含糊许诺了多次的话第一次清清楚楚说给她听,声音轻轻的,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做公主有什么?好,我能叫你做皇后。”
    郭岱从元佑书斋退出来,元衍追出来,喊住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告别,郭岱便继续由人引路去看望自己妹妹。
    郭青桐坐立不安,见到兄长?高大的身影自中庭而来,等待不及,飞出门前去迎接。
    兄妹二人在庭中桂树下?站到了一起,郭青桐仰头喊了一声阿兄。
    郭岱看着自己的妹妹,上一回见她是年节,他来元府拜谒祝贺,同今天也是差不多一样,从西?原公的书斋出来,元府家人引着他来,不过上一次她庄重站在檐下?,脸上也并没有今日的焦急,以及隐约的委屈。
    郭岱忽然就想叹气。
    他语调平稳,对自己妹妹说,“二郎已经将话都同我讲了。”
    听了这?句话,郭青桐咬着自己的嘴唇,眼里漫出眼泪。
    她在元府从来不哭,她力求做个完美的人,她以此无声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过的好或不好,无须他人置喙。
    可如今是在自己兄长?面前,她自己知道得?清楚,哪怕她将元氏的每一人都视作亲人,这?世上真正永远为她好的也只要她的阿兄,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们的感情简单纯粹,却?重于世上任何一人。
    “我要怎么?办?”她问自己的兄长?。
    郭岱说:“青桐,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这?桩亲事?,我有太多顾虑了,我曾经很想要推拒。你在这?府上十年,个中滋味你自有体会,不必我多言,说到底你当年什么?也不知,如今受这?些委屈,尽是我的过错,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不会了。”
    郭青桐颤声喊了一声阿兄,眼神是迷茫不解。
    “青桐,如今时势……倘若是之前,你受这?样的欺负,哪怕我依附元氏生存,也要为你出一口恶气……说到底是阿兄无用,二郎已算恳切,也用心为你周全,他不爱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求着一个男人爱你,太没有体面,且也求不到,你这?样的人材,何至于此?他对我已有许诺,经由此事?,日后江山大定,你虽无至尊之贵,却?也再无人敢欺凌。”
    “青桐,你便放下?吧。”
    第54章
    郭青桐知道自己成为元衍妻子的原因, 因为方艾爱她这个儿子,且过于爱。
    郭青桐未到咸安时,方艾只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唤做郭植, 她到了咸安后,方艾知道了她的小字。
    “青桐?这名儿和我们凤凰是一对儿呢!”
    于是方艾突发奇想。
    彼时元承正在议亲, 新妇是谁家的女儿方艾一点不?在意,她想?的是她的凤凰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这实在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方艾说完那句话?,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眼前的女孩子才四岁,清水一样的神灵, 清水一样的容颜, 她要把她教成世间最完美的妻子,送给她的儿子。
    郭青桐从来没?有叫方艾失望过, 德言容功无一不?出挑, 可?唯有一点, 她不?得?元衍喜欢。
    这件事在根上就出现了偏离。
    哪怕她再好, 元衍不?喜欢她喜欢旁的人, 他不?要她做他的妻子, 他要把这个位置给别人。
    这太叫人难堪了,可?是郭青桐无计可?施。
    方艾满意她, 在很多人眼里?, 方艾喜爱她胜过元希容, 可?方艾对她的喜爱并?不?出于她自身,而是出于方艾对自己儿子的爱, 方艾因为爱她的儿子所以爱身为她儿妇的郭青桐,如果郭青桐不?是元衍的妻子, 那么方艾将收回她给出的宽容慈爱。
    方艾如何拗得?过元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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