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上前,管事先是同店门处那个满脸兴味打量着兄妹二人的阿史德旻延深深行了一礼,而后优热情地将人迎进铺子内坐下,一边命人上茶,一边小声同来人解释着。
    “给您添麻烦了!这是主家的郎君和娘子,今日随货物刚到。这前头也没见过什么场面,您莫怪。”
    知晓这主家指的就是那人,阿史德旻延错过了先前的机会,现下也不好再当着管事的面出手。便也松了一直按在刀鞘上的手,接过茶,却并不饮。
    “哦,是吗?今日随商队进城的?”
    知其身份,那管事哪里不明白阿史德旻延话里的意思。
    朝那头瞟了一眼,见许瑾正收了手,转身背对着他们,朝缩成一团的娘子嘘寒问暖,管事这才笑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主家的安排......这铺子借的是康家的名号,对外,您自是知道的......”
    见阿史德旻延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水,管事知其不会再在这事上过多纠缠,便是顺势将声音略微扬起,满是歉意地连连朝阿史德旻延拱手作揖。
    “哎哟,您万万不要怪罪小店!这实在是,郎君年岁到了,该学着独立行商了,娘子顽皮又胆大,便也跟着来了,唉......给您添麻烦了,您见谅,您见谅!”
    “您来的也正是时候,小店新到了陇右的酒,同出那家寻鹤酒坊,您且试试?”
    “是吗?那便弄些好的过来。”
    “诶!好的,好的。”
    见管事接过话,躬身打算退下,阿史德旻延想起他留在密道里的那封信,还有来此的目的,也是搁下茶盏站起身来。
    “与你同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趟千里迢迢的,都弄来了些什么好货。”
    “是是是,您请,您请......”
    管事引着阿史德旻延往后头行去,在路过许瑾二人身侧时,落在身后的手,忙是朝他们挥动着,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察觉到管事的小动作,阿史德旻延也尤若未见,只是继续往里头走。他多次来此定货,对这店铺内外,倒也熟悉。
    只是这脚下不停,脑内的思绪,也尤未停下。
    在黑沙城中,与他互相联络的,那人的手下,共有两处。
    一处,是那暗道之中的匣子,每每有需要交流之事,只要留了信函在里头,次日,便能得到回复。
    另一处,则是这间在街上一众胡人的店铺里,不算显眼也不算落拓的粮食、酒水铺子。
    暗道里的联系之人,他始终不知是谁。纵使他有心排查,或在暗处蹲守,也从未见过其人身影。
    不知男女,不知老少,只知每次对推进大事进程有益之事,暗道里那人,总会动作极快地布置下去,使他们各自得到满意的结果。
    而这间铺子,则更多地是在明面上,配合阿史德旻延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就如今天这个胡女这般......
    来此之前,他已经在暗道中留了信,告知如他们计划那般,阿史那宪已经对大王子和可敦生出暗恨,对于这个母亲和同母手足,已然生出异心,可以开始推进下一步的计划。
    而这个胡女,不过是他想借此与他们卖个好,便于双方合作,更好地推进后头的其他事情。
    但现在来看,管事明里暗里都强调着的,是这双兄妹不是他们的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康家的人。
    既是如此,那他,好似也就不必再卖这个好了......
    就是不知这胡女一家在康氏一族里地位如何?
    若阿史那宪下手没个轻重,玩死一个在康氏举足轻重家族的女孩儿,那对于他和阿史德一族图谋之事来说,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时想起方才在前面对妹妹百般守护的人,阿史德旻延于唇角勾出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知方才那个一瞬藏起自身气势的人,和阿史那宪那个疯子,谁能更胜一筹呢?
    黑沙城的这池水越浑浊,对他所谋求之事来说,就越是有利,不是吗?
    ————
    晚间,换了身常见坦领襦裙的贺七娘靠在凭几上,一下下捻着管事特意给她准备的果子,满是不好意思。
    各自梳洗过后,一进这书房,管事就给她面前搁了好几碟甜口的果子,同她和蔼且憨厚地笑。
    “娘子同属下家中的闺女儿差不多年岁,想来也会喜爱这些吃食的。前头哇,得了郎君传信之后,栴檀娘子就特意给属下传了话,让多备些甜口的吃食,属下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得这些果子,娘子您快尝尝......”
    一席话,惹得贺七娘面红耳赤之余,对于栴檀的想念,也自心内一角被勾起,继而越扩越大,沉甸甸的,坠得她干脆赖在了书房里,等着许瑾口中“她稍后便到”之人现身。
    又捻了一粒果子放进口中,黑黢黢的夜色之中,终有细碎人语传来,随着紧阖的门扉被叩响,贺七娘眼睛一亮,立时自坐塌上起身,抢在管事的动作之前,奔过去,一把打开房门。
    门外,栴檀缓缓抬手摘下头上的兜帽,尚未来得及开口,怀中猛地撞入一团盈满淡淡酒香的热气,紧随而至的,是欢快如同雀鸟一般的清脆声线。
    “栴檀......栴檀!好久不见了,栴檀~”
    微垂下眼,栴檀沉静的面容在触及贺七娘仰头望来的目光时,瞬时变得柔和。敛去眼角眉梢的寒意,她朝正双手紧紧揽在其腰间的贺七娘展颜一笑。
    “娘子,许久未见。”
    视线平移至屋内,栴檀唤一声郎君,随即忽视掉许瑾那张面沉如水的脸,目光将屋内扫过一圈。
    待看清屋内除开郎君和管事外再无一人,栴檀想到傍晚时分得到的消息,一时有些疑惑。
    消息里所提及的胡女,难道不是他们的人吗?
    不解的目光因怀中暖意下移,栴檀看一眼正揽着她满是亲近的贺七娘,又飞快抬眼看一眼屋内,然后,再次迅速收回视线,看向贺七娘......
    蓦地变了脸色,栴檀一把将揽着她的贺七娘拦腰提起,半搂着怀中小声惊呼的娘子,大步迈进屋中。
    对许瑾愈发难看的脸色,还有掌事惊慌失措,在几人身前扫来扫去的眼神视而不见,栴檀眉头紧锁。
    “郎君,娘子惹上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七娘:报一丝~报一丝~我的长处灰常多~~但对你们这群死变态来说~~最特殊的,应该是我的buff名为“一键召唤许狗”?
    吼吼吼吼~~~折耳根出息了~~~折耳根科三一把过~~孩子拿到驾照惹~~~吼~吼~吼~吼~~~~(发出奸笑~~~)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许瑾莫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深夜, 此间骤起狂风。
    狂风于门外肆无忌惮地咆哮、嘶吼,如同千万头凶猛的兽,横扫过草原、戈壁, 然后横冲直撞地拍打在门窗外,将老旧的门窗撞得哐哐作响。
    门窗的缝隙之中, 它们奋力钻进, 庞大的身躯被挤压着发出一声声如同鹰哨一般的尖利呼啸, 气势汹汹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掀翻面前的阻碍, 闯到屋子里头来。
    躺在柔软、干燥的被褥里,鼻下盈满被褥在太阳下曝晒过的气味。明明该是长途跋涉后的一夜好梦, 贺七娘却像是在锅里烙着的胡饼一般,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瞪着眼睛盯住头顶悬挂的帐子,翻个身,又盯着不远处的桌案细瞧。贺七娘的双眸俨然已经彻底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就连帐子上的褶皱都看得仔细、分明。
    可她, 就是无法入睡。
    明明身子已是累得感觉连抬腿都困难,可贺七娘的脑子里, 却是清明得仿佛现在还可以背下半本诗集。
    要知道, 在这之前, 她明明是只消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字, 就能脑袋一偏, 直接一觉到天明的人呐!
    想着要么干脆起来, 点盏灯, 看看屋里有没有被遗漏的账册之类的东西, 也好借此给她自个儿催个眠。
    贺七娘卷着被褥在榻上拱了拱,先是翻身将自己卷成一只面朝下的青虫,而后才蠕动着腿和手臂,令她卷着被褥,跪坐在了矮榻之上。
    伸出半边手臂,一瞬感知到被褥之外的凉气,她忙是就着这个姿势挪到榻边,探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抓出一件外袍,先行罩在了身上。
    磨磨蹭蹭地从卷成青虫模样的被褥里钻出来,然后哆哆嗦嗦地将矮几上备着的,原本打算明日穿的胡服从里到外穿戴好,披上外袍之后,她这才终是觉得满屋子的凉气被屏退了去。
    用双手手臂将自个儿环胸抱得紧紧的,贺七娘一点点挪到窗后,听着外头肆虐的风声,鼓足勇气,打开了窗。
    “呼......”
    一阵风,席卷而至。
    被吹得一个哆嗦,贺七娘慌忙抬起手,半遮住被风吹得都有些睁不开了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揉着眼睛,抬头往外看去。
    临睡前,那漫天倾洒开来,悬挂于枝尖叶巅的月色,如今已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就像是在她翻来覆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只无形大手,自天际扯过衾被,将明月牢牢藏起一般。
    抬手将窗户关紧,屋内没得月光,贺七娘只得是踩着鞋子,摸到案前将油灯点燃。
    一个多时辰前,栴檀借着夜色离开前所说的那件事,随着她此时的举动,仍是一遍遍在她脑中重复。
    叫贺七娘拢着衣衫倚案坐下时,脑内陡然冒出一个颇有些荒诞无稽的想法来。
    那些生来便是位高权重,因有些身份,而没怎么见识过人间疾苦的男的,约莫一个个的,那脑子都是有些毛病的吧?
    否则,怎么就会有人如栴檀所说的那般,好端端、平白无故的,就偏生喜欢收集眸色各异的胡女进到自家后院,甚至还会等到对这个人腻烦之后,便活生生挖掉一个人眼睛,美其名曰为收藏的疯子呢?
    再次抬手抚上面颊,贺七娘双手捧着她的脸,侧身探头。
    对着铜镜里的倒影眨眨眼睛,她用手指扒拉着自个儿的下眼睑,将身子往前倾,非常认真地再将她这双眼睛看了又看。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啊!
    怎么就会有人,不过是在街上无意间见了一眼后,就会饶有兴味地命人暗地里打探她的身份呢?
    为着的还不是别的,竟是叫人依据他往日的恶劣行径,立马就猜出他那是看上了她的这双眼睛了。
    眨眨眼睛,贺七娘看着镜中,她这双在年幼之时、前世在东都之时,为她带来过欺负,奚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那人的动机,那就是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小叹了口气,贺七娘单手撑住腮帮,将头撇向房门处。
    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许瑾当时听到这话之后的样子。
    就那般一言不发地端手坐在案后,不饮茶,不说话,也没了往日里惯常会做的,捻着指间转动戒子的小动作。
    贺七娘虽是知道,许瑾没有动作,很大的可能是因为由于要掩饰身份,摘去了指间的戒子。可他在此行一路上,时不时会捻着手指缓缓捻动的动作,眼下都是没有的。
    他只是静静坐在案后,垂着眼,整个人周身萦绕着一股子冷意,令原本笼罩在其身前的烛光都不得不悄悄后移,将他的半边身子归还于森冷晦暗之中。
    贺七娘不知他这一刻到底是在因为栴檀的话生气,还是在反思他是不是不该带她到此地来。
    但屋内除开她之外,另三人如出一辙的难看脸色,也着实叫她生出不安,有点子如坐针毡了。
    本打算岔开话头子,好生问问栴檀这段时日在黑沙城过得可还好,可有遇着过什么危险,结果,本是一直没有出声的许瑾,倒是冷笑一声,随即开了口。
    “既如此,那便了结了他。”
    凉飕飕的一句话,简短,却每个字说得像是冰锥。幽幽出口之际,贺七娘都毫不怀疑,许瑾的言下之意,是最好明日便能得到那人丧命的消息。
    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贺七娘生生打消她同栴檀好生叙旧的打算,在其和管事肃冷着面容,回复属下得令之时,竟是借此窥见了许瑾未曾告知的,那些他孤身一人走来的往昔。
    他说出了结一人性命的话语,轻飘飘好似不过是走在街上,见着了一颗水灵灵的菜,便掏钱将其买下一般轻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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