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宁嘴唇微动,将这话在嘴边念了一遍。
    她扶着陆尚的后背,想将他撑起来,然而废了半天劲儿,陆尚还是软趴趴地滑了下去。
    陆尚久病在床,身躯算是瘦弱了。
    奈何姜婉宁年纪太小,又许久没吃饱过,能将他撑起来已是不易,遑论是把他拖回家。
    正当姜婉宁对着地上的陆尚手足无措时,却听草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陆尚的灵堂虽然没有建在农户多的地方,但周围还是有几户人家的。
    自他醒来,姜婉宁连着叫了几次,正好被起夜的人家听见了。
    那户人家听她叫得实在凄厉,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思量再三,还是穿上衣裳,去外面叫了人。
    想到这毕竟是陆尚的灵堂,他们又去了趟陆老二家。
    王翠莲不耐,不愿跟来,却架不住陆奶奶记挂着孙子,使唤不动儿媳,陆老二还是听话的。
    于是,这前前后后叫了一通,等过来灵堂,已经聚了十来口人。
    亮堂堂的火把照进草屋,结伴过来的村民便看见——
    陆老二家的大儿子躺在地上,他那个买来冲喜的妻子则跪坐在一边,双手还放在他脸上。
    “……”
    “你个杀千刀的毒妇!你要对我的尚儿做什么!”一声尖锐的叫喊声打破沉寂,陆奶奶抄起门口的木棍,批头盖脸砸过来。
    姜婉宁被这一群人的到来吓到了,而陆奶奶的举动更是出乎意料。
    她仓皇间躲闪,眼睁睁看着木棍砸在陆尚肩上。
    陆尚昏睡间受了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与此同时,姜婉宁喊道:“陆尚活了!陆尚诈尸了!”
    第3章
    陆家的病秧子灵堂诈尸了!
    不过半日,消息便传遍整个陆家村。
    与停灵时络绎不绝来看热闹的人相比,这次凑来陆老二家看热闹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不好奇,无非是大多数人对生死还是存着敬畏,尤其是本该死了的人突然动弹了,谁知道是吉是凶。
    有那实在好奇的,还没等出家门口就被人拽住后衣领,转而被狠狠揪住耳朵。
    樊三娘一巴掌拍在男人脑袋上:“你个混账玩意儿,我早上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想去陆老二家看热闹是不是!”
    “没、我没,不是……”
    “放屁!我还不晓得你,你就是个闷事精,哪有事往哪凑,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事,死人的事你也敢凑活?”
    陆启自认理亏,只得连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三娘我不出去了,好媳妇儿你快松松手,我这耳朵快掉了……”
    樊三娘冷笑一声,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一巴掌把人推出去。
    她厉声警告:“我不管你多好奇,把你的好奇心压住了,陆尚这事太邪乎,你想死,家里的一大家子可还没活够。”
    “是是是,我都听你的。”樊三娘这么一说,陆启后知后觉生出几分寒意,打了个哆嗦,忙不迭离家门更远了两步。
    他讨好地笑着:“我不出门了行不?三娘什么时候叫我出去了我再出去,你别生气。”
    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样子,樊三娘最后一点怒火也散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不知想到什么,却是轻叹一声:“没管你,你要出就出,别往陆老二家凑就是了,不过你要是——”
    “你要是碰见陆尚他媳妇儿,帮我瞧瞧她好不好,要是实在不好了,来咱家住两晚也行。”说完,樊三娘就回了厨房。
    陆启“哎”了一声,算是应下。
    而成了全村关注中心的陆老二家,此时也不平静。
    陆老二被陆奶奶驱赶着,大半夜就跑去外面请郎中,他们陆家村位置太偏,四面不是山就是水,前些年村里还是有大夫的,后来老大夫实在受不了村中贫瘠,收拾了家当,带着家人投奔亲戚去了。
    在老大夫走了之后,村里有个头疼脑热只能靠自己熬过去,实在不好了,才去相隔几十里的镇上请郎中。
    请郎中除了要付草药钱,还要另付一份出诊费。
    三十文的出诊费对陆家村的每一户,都算一笔不小的支出了。
    王翠莲和陆老二不想出这份钱,到最后还是陆奶奶掏了棺材本,不管是好是坏,总要尽力救救她的大孙子。
    陆尚自被抬回来后,始终不曾睁眼,好在他的呼吸一直平和,也不曾出现呛咳等情况。
    陆奶奶就坐在他床边,抓着他的手不放,时不时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此才能安心。
    往常陆尚发病,姜婉宁都是要忙里忙外照顾的,这回却是大不一样了。
    从回家她就被陆奶奶喊来身边,也不叫她烧水了,也不叫她做饭了,就搬个小板凳,近近地坐在床脚,离陆尚越近越好。
    “好姑娘你离得近一点,你近一点才好叫尚儿尽快好起来。”陆奶奶擦一擦眼泪,对姜婉宁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她小声念着,不知是说给姜婉宁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看她和蔼的面容,简直跟之前大喊“毒妇”时判若两人。
    那双满是褶皱的手拍抚在姜婉宁肩头,叫她缩了缩肩膀,颇有些想躲闪。
    姜婉宁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前不久又受了惊吓,好不容易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困意席卷而来。
    她靠在床脚,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双手拢在膝上。
    陆奶奶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陆尚身上,又或者念着她把陆尚冲活了,难得没有呵斥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了转日清早,王翠莲刚准备去做早饭,突然想起丧门星回来了,她一叉腰,转头就奔去陆尚房里。
    “都几点了还没做好饭,我看你这日子还想不想过了!”房门被啪一声踹开,姜婉宁瞬间惊醒。
    她有些睡懵,双眼尚且朦胧着,抬头就见王翠莲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只是不等姜婉宁有所反应,陆奶奶先恼了。
    她抄起床上的小枕,直生生砸向王翠莲:“我看你才是不想过了!你吵嚷什么,你是不是故意不想叫我的尚儿好起来!”
    “吃吃吃光会吃,你想吃饭你不会自己做吗?整日光会支使婉宁,怎么,你自己不会做是吗?”
    “你给我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尚儿好不容易缓过来,要是再有个万一,全都是你害的!”
    陆奶奶膝下三个儿子,老伴前些年过世,她便跟着陆老二住,但她跟村里许多寄人篱下的老太太不同,她手里还握着一份田契,整整四亩地,要等她临终才肯交出去。
    陆奶奶对三个儿子还算公平,可要是对上陆尚,那所有人都要靠边站。
    王翠莲耍威风不成,反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她不好跟老太太掰扯,就只能把怨气撒在姜婉宁身上。
    然而不等她恨恨地瞪她一眼,陆奶奶已经赶过来,连推带搡的,直把她推出房门。
    下一刻,屋门重重合在王翠莲眼前。
    而屋里,陆奶奶拍了拍胸口,看向姜婉宁说:“你别怕,只要尚儿好好的,谁也动不了你。”
    “你立了大功劳,是个好孩子,帮奶奶把尚儿救了回来,在这个家里,只要尚儿好,你就好。”说着,她那双因年迈而显了混沌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
    陆奶奶说完,径自从姜婉宁身边走过去,重新坐到床边,抓着陆尚的手继续僵坐。
    姜婉宁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床上的一老一少。
    在陆家,陆奶奶对她算不上好,却也称不得差,有时姜婉宁做了一天活没饭吃,还能得她施舍的半个馒头,这比其他陆家人,已经是难得的善意了。
    或者说但凡是与陆尚有关的,都能得她几分宽待。
    就连月初陆尚病重,陆奶奶对她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免了她好几天家务,就为了叫她在陆尚身边多待待,兴许就能把她的大孙子救回来。
    直到陆尚病逝,陆奶奶才性情大变,将陆尚的死全部归咎于她身上。
    但无论如何,这还是姜婉宁第一次受她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哪怕这份偏爱全是因为陆尚,却也叫她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只要陆尚好好的……
    姜婉宁双手蜷起,指尖抵在掌心,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一直到晌午,陆老二才把镇上的郎中带回来。
    郎中姓许,自己开了一家小医馆,收了三四个徒弟,这次跟他来的便是小徒弟。
    许郎中也算是陆老二家的常客了,上回说要准备后事的也是他。
    他还不知陆尚过世,只当是日常看诊问脉,路上还不断说着:“不是我说,陆秀才这病全靠汤药吊着,问题是你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许多药开不了,与其一直拖着,倒不如——”
    剩下的话他不好直说,摇摇头,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只是这一回,陆老二并没应和什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闷头往前走。
    等到了家里,一家子人全围了上来,许郎中被他们的热情吓到,连连摆手:“不用跟着我,我都知道,我会给陆秀才好好看的。”
    陆家人不说话,始终跟在他后面。
    便是到了陆尚屋里,他们也一定要守在门口,许郎中搞不明白,摸摸脑袋,也就不多想了。
    而屋里,陆奶奶已经迎了上来,她没说陆尚死而复生的事,只道:“尚儿前些日子突然不好了,可昨儿又突然有了精神,许大夫给我们尚儿看看,这是怎么了。”
    许郎中应一声,带着小徒弟走去床边。
    姜婉宁适时地把陆尚身上的薄被掀开,然后便退去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陆尚平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裳已经褪下,只留了一身单衣,单衣许是不大合身,手腕脚腕都露了出来,连着上面的青色斑点也显出来。
    许郎中在瞧见陆尚的模样后,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他身边的小徒弟更是当场失声:“师傅,您瞧这可是尸斑!”
    周遭人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许郎中转头厉叱:“住嘴,胡咧咧什么!”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将失言的小徒弟赶出去,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小心探上陆尚的手腕。
    可他才把手放上去,就惊疑一声:“这脉——”
    “许大夫怎么了?尚儿可还好?”
    许郎中没有说话,探查得更是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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