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还湿着,她将洗好的头发落在衣物外面晾着。接着安静坐在一堆草料上,靠还留有白日余温的墙壁,半眯着眼小憩。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到对面的墙上,带出灰白的影子边缘线。
    泊瑟芬呆滞地看着自己影子,渐渐的,那个影子开始变形,变得更大,更黑暗,糊成一团的长发也缩短起来,变成更加清晰的男性头部轮廓。
    她眨了眨眼,却发现影子依旧是自己的影子,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劳累过度,思念过度的幻想。
    泊瑟芬默默地用双手环着曲起的双腿,靠着墙的身体,开始感受到冰凉。而草料棚外,是各家各户燃起的灯油火光。
    隔着一条街那里,还能听到夜游人群的欢声笑语。可能是习惯了冥府的冷肃,人间的烟火落到她脚边,她都宛如遇到刺般往旁边缩开。
    这种感觉让她更加体会到孤独的重量,将她压得呼吸都不顺畅。
    泊瑟芬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墙,随着月光与灯光的变化,影子的颜色也在变淡或者变浓。
    变了很多次,她看到开始连连打哈欠,也没有再次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神的影子。
    看来还是自己的想象力不够,她从迷你口袋里掏出画笔,然后起身走到墙边蹲下,随着她的移动,影子早已经换了位置。
    她以为自己画的时候会费一番功夫,没有料到的是,笔尖刚落到粗粝的墙面上的时候,接下去的所有动作自然而然,就像日出日落潮涨潮处那样,从她的笔下轻松地流淌而出。
    从头发的边缘线,到脸部轮廓到肩膀手臂,最后因为蹲的位置低,画到膝盖就没有位置。
    泊瑟芬重新靠着墙侧坐着,看着自己绘制出来的影子。虽然没有脸跟五官,可是手臂上蛇环简略图,飘逸的衣物跟身体肌肉弧度,都一一对应上了她爱人的模样。
    怪诞无边的城市带来的压抑与孤独,都化在这个画出来的影子里。
    泊瑟芬看着看着,眼皮渐沉,终于身体靠着干草料,头抵着墙面睡着了。
    巨大的月亮下,她没有看到自己画出来的影子开始变得浓郁黑暗,雾气从影子里想要溢出来,却像是遇到了透明的屏障,迟迟无法接触到泊瑟芬。
    影子画试着迈出墙壁,没有成功。
    在宙斯利用规则之力创造出来的地方,遭受大地厌恶,又遭受命运力量谴责的神,竟然迟迟挣脱不了这个束缚,跨不到大地之上来。
    影子画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化出实体出现在泊瑟芬身边,连神魂都只能徘徊地下与地上的灰色边缘。
    除了凝视她,很难做出更多的动作。
    他只好撩起长袍,直接坐了下来,在墙里也尽量与泊瑟芬更加贴近。
    整个无重量的身体都斜靠在她的肩侧,然后歪着头,与她接触墙面的头相抵着。
    这是一个异常可爱亲密的姿势,像是互相倚靠的情侣,在月色里打盹。
    前提是能忽略在这个亲昵的场景中,其中一个参与者没有脸,是一幅只有线条跟纯黑色块组成的简体画。
    泊瑟芬似乎察觉到他的气息,在睡梦里轻声呢喃,“哈迪斯?”
    墙里的影子在墙壁里,无声回应:“我在。”
    说完,他也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无法传达给泊瑟芬,只能独自生了会闷气,才换了姿势,环起双臂,做出个将她抱入怀里的姿势。
    月光冷而白,风也有点凉,泊瑟芬却没有醒过来,好像陷入了某个柔软的美梦里,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息。
    第97章 母亲
    泊瑟芬睡得不沉, 在梦境里的时间却异常漫长。
    她看到自己站在玻璃般透明的地面上,地下是无尽的黑暗。哈迪斯站在黑暗中伸出手要拥抱她,却受到透明地面的阻隔, 只能仰着头, 安静地凝望她。
    安静到她都能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干巴巴的伤心。
    泊瑟芬只能坐下去,趴在地上,跟他对视。四周寂静如死,没有任何生物,所有声音都消失在出嘴前。
    泊瑟芬一时分不清楚是真实的梦境,还是哈迪斯又跑到她梦里。
    有神的世界就只有这一点不好,他们将虚幻与现实编织在一起,搞得她都很多时候都无法分清现实与虚构的界线。
    泊瑟芬试着伸出手, 想要穿透无色的地面。却发现手指再用力,也无法给地面刮出一丝痕迹。她也只能双手横着交叠,将脸靠在手臂上,眼巴巴跟他对视。
    哈迪斯抬起手,轻揉摸着那块距离她脸最近的透明之地, 咫尺的距离, 天涯的分隔。
    泊瑟芬隐约知道, 也许这不是思念过度的梦。所以藏着一分克制谨慎, 没有无声说出自己所有分别后产生的负面情绪,也藏住那句在梦里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告白之语。
    她看着哈迪斯伸出的手,想碰她却碰不到, 这种强烈的分别预感, 第一次让她产生了哪怕将箭拔出来后, 也别告白的想法。
    她随口说句爱你后拔腿就跑这种行为, 怎么看怎么渣。哪怕哈迪斯那个时候已经没那么喜欢她,不会太难过,可是万一他会感到遗憾呢?
    喜欢到深处,没想到连他遗憾不遗憾这种苦恼,都恨不得帮他隔绝掉。
    泊瑟芬轻笑了下,用母语对自己说:“啊,你没救了。”
    回家后,是要百分百孤老终身的节奏。她对美好浪漫之事的所有想象,都用尽在这一段又长又短的绚烂旅程里。
    旅程完毕后,剩余的岁月颜色大概率就剩下黑白灰。
    怎么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无视他神明的身份,孤僻的性格与不太可能爱她的事实,就义无反顾投入所有感情,砸到他身上听不到一个响字也觉得理所当然。
    哈迪斯看到她说了话,没有听懂,低落的情绪却不会骗人。
    他的手指用力扣入隔绝他们的屏障,侵蚀的力量暴烈蔓延出去,噼里啪啦的声响率先出现,接着就是细微的裂缝如叶脉般舒展开,黑雾在「叶脉」上汹涌而过,撕出更大的伤口。屏障崩塌,化为飞扬而起的碎片。
    泊瑟芬猛然下坠,眼看要落入哈迪斯的怀抱里,身后一双带着诅咒气息的女性之手,突兀出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抱住。
    “泊瑟芬,我找到你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扭曲可怕的占有欲的动作,又带着狂热扭曲的爱意,让泊瑟芬产生一种起鸡皮疙瘩的熟悉感。
    是认识的人?泊瑟芬刚这么想,脚踝被哈迪斯用力攥住,她低头看到他黑色的眼里深处,倒影着她被人禁锢在怀里的画面。
    一个看不清楚面目的女人,浑身爬满枯萎的植物根系,纠缠在她身上,宛如与她缠成一体,永远无法分开。
    这个可怕的景象,直接将泊瑟芬从梦里拉扯出来,她呼吸不畅地睁大眼,看着阳光从棚外投射到脚边,这是早上?
    她揉了揉眼,长舒了一口气,还以为要死在梦里。
    回忆一下梦里的遭遇,泊瑟芬觉得是自己潜意识确认这段感情没可能,才在坠入到哈迪斯怀里的瞬间,出现一个阻碍者,拦住她想要不顾一切冲向哈迪斯的动作。
    泊瑟芬坐着缓了好一会,才拍拍脸起身。她去检查了一下阿波罗的马,很健康,就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麦穗,喂它吃饭。
    在马吃饭的时候,泊瑟芬很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早晨的人群并没有减少,反而昨天晚上还算寂静的小道巷口,已经挤满了一些少年少女,他们头戴着美丽的花冠,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这些人笑得太过一致,泊瑟芬汗毛都竖起来了,恐惧这种最原始的本能在不断警告她,这里的一切都有危险。
    让人害怕的事情,并不止突然出现的蟑螂老鼠,强盗杀人犯,放学入夜后空荡荡的学校楼梯口,还有正常的时间跟空间里,出现了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所有人都是幸福的,毫无负面情绪地笑嘻嘻了一天一夜这种事。
    哪怕在金色的阳光下,温暖的气氛中,也是极其诡异的。
    泊瑟芬牵着马想要逃离这里,却发现哪里都是人,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影子长了几分,偶尔黝黑影子的会变形成为一个高大的男人模样,跟随在她身后不离开,又在阳光与鹰隼发现他之前,消失在她的影子里。
    泊瑟芬拿出地图,强烈的预感让她更加准确地将命运的屋宇画出来,最后的路线都指向了只要穿越过这座诡异的城就能看到目的地。
    说来说去还是要通关游戏关卡。
    泊瑟芬将地图塞入口袋里,就感受到熟悉的疼痛出现,血丝从牙缝里冒出来,手脚骨头都被刺骨的冷意包裹住。
    疼
    拿出一瓶药水面无表情喝下去。本来做好了忍受药味的折磨,结果药水接触舌尖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发现,味道消失了。
    不,是她的味觉失灵了。
    泊瑟芬愣了一会,才若无其事地将剩下的药都喝下去。
    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崩坏,但是真的某部分器官坏掉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样下去别说拔完箭后去见一见哈迪斯,可能在完成目的的瞬间,她身体就散飞掉。
    就像是弥留的人,强撑着一口气只是为了完成某个心愿,当心愿完成也就直接躺平闭眼。
    她身后的影子里在她喝药的瞬间,如投入石块的湖水抖起了一层涟漪波纹。
    下一秒在波纹中,一根由无数碎片组成的手指伸出来,刚要探入她的口袋里要拿出那瓶药物检查,喧闹中某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目光,让手指的动作轻顿了下。
    这一迟疑,光明的信仰之力立刻将手指搅为粉末,又落回影子里。
    明亮的黄金之城,麦穗到处都是,饱足的人群与巨大的神庙,构建出了驱散颓丧与死亡的神圣之地。
    站立在人群里,一身褴褛的女神就这样安静地凝视着牵着马的泊瑟芬。
    泊瑟芬若有所觉,她抬头望去。先是看到一群牛,戴着花环的数百名年轻的少男少女驱赶着它们,牛身上驮着各种鲜果麦穗,鲜亮得流出了金色的血。
    歌声无处不在,甚至盖过了热闹的人群发出的噪音。今天这里在举行神的庆典。
    “荣耀的众神,请降临在我们永不凋零的鲜花上,吃不完的食物中,自动酿成的美酒里,常青藤缠绕着我们美好的生命,请戴上我们献上的三色紫罗兰花冠,与我们一同在新生的土地上弹琴吹笛跳舞……”
    歌词描述的美好景象,如同这个世界永远停留在生机勃勃的春季与硕果累累的秋季,人们不用为了生存而操劳,唯一需要做的是寻欢作乐与神共舞。
    在歌声中,人群那边,一个穿着脏污衣袍,赤着伤痕累累的脚,手里握着奄奄一息的豌豆苗,满脸皱纹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泊瑟芬立刻意识到她与自己一样,都是这座城的外来者。
    要不是对方看她的目光执拗得诡异,黏在她身上都刮不下的那种,泊瑟芬都想过去问问情况。
    对方似乎想要过来,直接就进入牛群里,直勾勾朝着她走来。
    泊瑟芬的心猛就提起来,她往后退一步,汹涌的人群却察觉到什么,立刻散开让出路来。
    所有障碍消失时,泊瑟芬才注意到她破烂单薄的衣服下,肚子不正常的突起,孕妇?
    庆典的舞蹈依旧在继续,却改变了方向,开始围绕着这位苍老的孕妇,在载歌载舞,他们围绕着她,却不接近她地唱颂歌。
    这个场面是那么美满又畸形,圣洁又丑陋。
    可是又觉得熟悉?
    这股熟悉感来得突兀又汹涌,破碎的记忆飞扑而来。
    泊瑟芬看到沉睡的自己蜷缩在谁的怀里,听着对方虔诚的供奉之语,随着供奉之后的祈求,她抱着的生机之力一丝一丝溢出去,化为无数种子落入一双手里。
    那双手的主人跪着,将脸靠在她沉睡光球上,轻声细语地唱着颂歌。
    那是一张皎洁干净的脸,眼神温柔醇厚,歌声柔美空灵,如最虔诚的信徒,在本来不需要跪拜之礼的地方,日日跪着为她低声唱歌。
    那个人望着沉睡的自己,日夜膜拜着没有睁开眼的她,就像是把她当作唯一的光去爱慕。
    这个画面一闪而过,远没有哈迪斯的记忆碎片那么清晰,还掺杂着大量祭祀的画面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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