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说,没有爹不算什么,娘是个不检点的人不算什么,起步晚不算什么,比别人笨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孤注一掷,锲而不舍,总有一天,你能走出一条阳光大道来。
    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他马上要爬起来了,老天爷还要把他按在地上,再狠狠踩上一脚。
    是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吗?
    他就只配做一个人人都瞧不起的野种吗?
    从京城赶往金陵府的路上,陆时骑着马,憋不住无声流泪。
    北风刮过,他尝到了一种割骨剜肉的痛,这种痛如果换个词叫——绝望!
    ……
    半个月后,陆时回到了金陵府六合县。
    阔别十年后再回到陆家,陆家人看他的眼神十分的复杂。
    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了从前住的院子,那女人尸身就停在正堂里。
    陆时掀开被子看一眼,然后转身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道:“我替她守三天,三天后出殡。”
    “这……”
    “不葬陆家坟茔。”
    男人点点头,又重重叹了口气,“这出殡的事……”
    陆时冷冷打断,“我出钱,你不用管。”
    男人甩袖离开。
    陆时关上院门,支起炉子烧水,找出木盆毛巾,又从箱拢里寻了一身素净的鞋袜……
    做完这一切,他去了采石场。
    虽然十年过去了,但那里还有他几个朋友,他必须要打听一下,那女人该不该死,有没有人害她?
    确实是偷了人;
    确实和奸夫商量着要抢陆家的银子;
    确实被陆家发现后,两人为了活命,逃去衙门里击鼓喊冤,甚至搬出了陆时的名头。
    但真正该死的人,不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叫阿锋的采石汉。
    是他见女人风韵犹存,手里又有点银子,才设计了两人的偶遇,又用深情款款和甜言蜜语把她哄住。
    抢陆家也是那男人的主意;
    事情败落后,跑去衙门喊救命的,也是他。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命,至于那女人是死是活,肚子里的孩子是死是活,他才不会管。
    从朋友嘴里,陆时又得到了一个消息,自己已经是真真正正的陆府七爷,族谱上添了他的名字。
    陆时谢过朋友后,回府直接找了陆府的族长,要求除名,并坦承了自己不能再参加科举,并被唐岐令逐出师门。
    陆家族长听完,都没带犹豫的,立刻把族人喊来开了祠堂,大笔一挥就把陆时除了名。
    三天后,女人出殡。
    陆时连棺材也没用,直接扛着女人的尸体走出了陆家。
    没有人拦他,更没有人来送他。
    那个他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在听说他被逐出师门后,朝地上啐出一口浓痰,骂了句:“杂种。”
    第394章 戏楼
    陆时把女人葬在了金牛湖的边上,那里山清水秀,据说是个风水宝地。
    一切妥当,他去澡堂把自己洗干净,又找了个客栈,一头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真冷啊!
    明明身上盖了一层厚被子,他还是冷得两排牙齿打架。
    嘴里又添了好几个溃疡,轻轻一碰,满口的血腥味……
    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北风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窗户,仿佛是老天爷在催促:
    你这个杂种,怎么还不去死呢?
    陆时病了,病得晕晕沉沉,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心想,这一回自己彻底成了孤魂野鬼,再不能喊“娘,我冷”,再不会有一只手摸上他的额头,把他从阎王殿里救上来。
    自己这样的遭遇,日后被人提起来,也只是一句“可怜”,不会多出一分同情。
    那就去死吧。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时的鼻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随即,一只手摸上他的额头。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少女眉眼,很清澈。
    是梦。
    陆时贪恋这种感觉,把脸往那只手上蹭蹭,又闭上了眼睛。
    “见溪,给我冷水。”
    “……”
    “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
    “去看看郎中来了没有……”
    梦里怎么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陆时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强撑着睁开眼睛。
    视线里,又闯入一张男人的脸。
    怎么这姓唐的小子也入梦了?
    陆时五内俱焚,心说就不能让他和她单独处一会吗?
    “你醒了?”
    “唔。”
    陆时低喃一声,察觉到那只手要从额头挪开时,他赶紧开口:“别挪开。”
    声音又哑又沉,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藏在被中的手用力掐了一把。
    痛意袭来。
    哪是什么梦啊,那人就真真实实的在他眼前。
    陆时挣扎着坐起来,忽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是湿的,也是热的。
    他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用目光描摹着少女的轮廓。
    瘦了,黑了,憔悴了,头发也梳得乱七八糟,有几缕落在耳边。
    她是怎么来的?
    先生知道不知道这个事儿?
    只有一个唐见溪跟着吗?
    林壁人呢?
    “师兄,你可快点好起来吧,我们这一趟出来,费了老鼻子劲。”
    唐见溪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嘴里开始絮叨。
    “师妹对先生说要去静安寺给师母礼佛念经,先生不放心,让我和褚师兄陪着。
    到了城外,我们兵分两路,林壁扮成师妹的样子,和褚言停去了静安寺;我们气都没喘一口,就往南边来。
    你不知道哇,这一路走得多难,那马车颠的差点没把我骨头颠散架了,师妹她……”
    “师兄,你先出去一会,我有话和陆时说。”
    “大冷的天,你让我到哪里去……”
    “师兄?”
    “罢罢罢。”
    唐见溪站起来,“别太久,顶多半个时辰,这南边的天怎么这么冷,风都往你骨头里吹,真他娘的遭罪哩。”
    门掩上,房里静下来。
    她起身把窗户关了,又从脸盆里捞起毛巾,绞干了,放在陆时的额头上。
    陆时被毛巾的冷,激的一哆嗦。
    “你自己按住。”
    她在椅子上坐下,目光与陆时对视片刻,垂了下去。
    “我这人倔,别人越不让我干什么,我越会干什么。那天你说,除了西厢记,别的戏随我看,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陆时按着头上的毛巾,不说话。
    “西厢记前身叫莺莺传。”
    少女自顾自说,完全没有注意到陆时的脸,已经变了。
    “莺莺传里,张生考取了功名,转身就娶了别的女子。他还把莺莺自荐枕席的事,当笑料说给同窗听,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负心汉。”
    “你知道便好。”他哑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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