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手心那么大、用金线绣着虎头的的婴儿鞋,苗笙忍不住拿起来左右端详,他本以为自己可能会产生一些什么感觉,可是看来看去,还是没有那种即将为人父的慈爱感。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心,不爱孩子,也很难像游萧爱自己那样笃定地爱上对方、矢志不移,怎么想都是个负心汉、浪荡爹的胚子,对自己产生了些许苛责,也对孩子和游萧萌生了一种强烈的内疚。
    游萧看他盯着婴儿鞋沉默,伸手将鞋从他手里拿走:“现在还用不着——”
    “别,我想买这个。”苗笙抓住他的手腕,潋滟的桃花眼看着他,表情认真。
    游萧没吭声,摊主喜出望外:“我给客官拿双新的!”
    买完这双精致的婴儿鞋,苗笙也没了逛街的兴致,便说要回客栈,洗漱的时候都显得沉默了许多,一直像是若有所思。
    “笙儿,不要想太多。”游萧打来热水,将他的脚泡进盆里,看他沉静的面容,忍不住道,“你当下先照顾好自己,孩子出生后的事一切有我。”
    苗笙一直捧着那双鞋在看,他其实不是胡思乱想,只是想有这么个东西在眼前,让他能找到一点自己在孕育生命的感觉。
    尽管连日来胎囊有成长痛,自己也一直害喜,可他始终无法把自己真正代入一个孕夫的角色,只觉得是身体太病弱罢了。
    但这话不知道怎么表达,或者他根本是自相矛盾——之前才说生了就让游萧把孩子带走,现在这般犹疑不定的,岂不是会让别人跟着一起混乱?
    “我才没想太多,只不过觉得这双鞋确实好看,想买回来做个挂件。”他将小鞋子递到游萧面前,“能不能麻烦你给它们拴个挂绳,再打条绦子,我当玉佩挂起来。”
    游萧接过鞋子,笑道:“想法倒是新奇,不过这鞋的确精致,做成饰品应当不难看。”
    洗过脚,躺在床上,苗笙还觉得胃里有点胀,自己下意识地揉着,游萧收拾好了一切,也脱掉外袍,走过来坐到床边,接力替他揉。
    他的手掌宽大,力道适中,还热乎乎的,苗笙觉得很舒服,便安心地享受起来,眯着眼睛望着床帐顶,似睡非睡的。
    房间内只有一支蜡烛,光影阴暗静谧,却又给人一种十分温馨的感觉。
    游萧一边给他揉着肠胃,一边看着他莹白的侧脸,心中爱意融融。
    “秋寒云确实挺惨的。”苗笙突然道。
    游萧捏了捏他腰上的痒痒肉:“这么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你在想孩子,原来在想别的男人?”
    “楼主是不是没念过什么书?措辞还能再奇怪一点吗?”苗笙白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想怎么去写他们的故事。”
    游萧当然是同他开玩笑的,见他早就转移了注意力,心下稍安。
    “嗯,他的确很惨,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不愿意触及孩子这个话题,以免引起苗笙不适,又道,“但至少霜前辈将他带大,他其实并不缺爱。就像我,也不是由父母抚养长大,但是有你,有阿爹和闲爹爹,还有那么多叔伯婶子,都很疼我,我从来不觉得我很可怜。”
    苗笙想了想,评价道:“你确实是走运。”
    但不能说不可怜,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亲爹卖掉了,还卖去那种地方,之后万一没有遇见自己,或者没遇上聂云汉卓应闲两人,这一生就会大不一样。
    然而他不能跟一个跨过无数深沟、终于迎来新生的人强调对方其实很可怜,于是只是感叹了一句:“人生呐,真是每走一步都可能改变命运。”
    “睡觉前不要想太多,容易做梦。”游萧知道他了解过秋寒云的事,又被婴儿鞋刺激了一下,难免心绪不宁,便道,“不如带你运转一圈内力?”
    练得累了好好睡觉,免得想太多。
    苗笙像一个赖皮的学生,摇了摇头:“不行,我现在集中不了注意力,脑子里各种念头嗖嗖的,万一带你也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你真是挺有自信的。”游萧无奈地笑。
    苗笙没接这话茬,自顾自地发了会儿呆,又问:“游萧,江湖上孤儿很多吗?”
    “不仅江湖,整个大曜孤儿都有不少,毕竟苦命人多,放眼武林的话,冤冤相报不断,也有不少家破人亡的惨事。”
    听了这话,苗笙下意识地去摸现在依旧平平的小腹,心中又有些不安。
    若是人家都是被迫妻离子散、成为孤儿,我将孩子生下来又不要它,岂不是更过分。
    游萧大手罩住他的手背,两只手掌相叠覆在他的小腹上,温声道:“它不会成为孤儿,我用生命向你保证,会让它受尽宠爱,平安无忧地长大。”
    “但我始终没尽到责任。”苗笙小声道。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该说这种话,说出来游萧一定会安慰自己,这么说显得很虚伪,已经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了,还要别人来否定这个事实,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游萧不顺着他的思路去说,因为这本身就是个无解的问题,肯定会有一部分“责任至上”的人会痛骂他的想法,人不能管生不管养;也会有一部分人持有相反观点,认为在孩子能够得到妥善安置的前提下,人自然要先考虑自己。
    而具体到苗笙的情况,他前半辈子的人生已经支离破碎,哪怕自私一点又何妨呢?
    “笙儿,我不想给你讲大道理,我们只从事实出发。”他握着苗笙的手,认真道,“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却因为责任跟它绑在一起,你抚养它的过程中,心中怀有的不是爱,而是怨怼,养一个孩子多么不容易,你心中的怨怼就会与日俱增。”
    “孩子小的时候不懂事,等它大了,就算你不说什么难听的话,它总读得懂你的情绪,如果它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不被你爱护的,它心里一定不会好受,就一定不会快乐,难道你希望它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吗?这将多么压抑、多么痛苦?”
    “既然已经能预见这样的未来,那又何必勉强你自己?你勉强自己,就是在勉强它。”
    道理苗笙都懂,但他无言以对,越说会觉得自己越差劲。
    游萧拉开他的手,把被子给他盖好:“我们不去想什么责任义务,既然决定了把它生下来,就只考虑怎样才是对它最好的,好吗?”
    “如果我偶尔想去看看它,怎么办?”苗笙知道自己没有那么绝情,小兔子生个病他都会担心,将来真生了孩子,难保自己不会惦记。
    “那就来看。”游萧温声道,“叫什么称呼并不重要,到时候我告诉它你是它的大伯,如何?这样双方压力都不会太大。”
    苗笙垂眸,沉默片刻,小声说:“你考虑得真周到。”
    “因为我算半个旁观者。”游萧亲亲他的手背,“会被改变人生的是你,你当然会心神不定,而且你身体不好,又怀了胎,情绪容易受到影响——你还记得吧?霜前辈说青女侠怀胎的时候就是思虑过多,导致孩子先天不足,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事都跟我说,我都替你解决掉。”
    这人实在太暖了,苗笙又想亲他,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这样的冲动,挨得近了就心里怦怦跳,想要触碰对方。
    可他不能这么做,就只好有样学样,在游萧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明明是感谢,却还要违心地说:“这么会安慰人,奖励你的。”
    游萧又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你这么可爱,我要奖励回去。”
    又说胡话了,大男人可爱什么可爱,苗笙心里哼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
    “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游萧将被子给他盖好,自己回到对面的榻上,用内力弄灭了桌上的蜡烛,“晚安。”
    苗笙与游萧相对而卧,中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明明夜很宁静安详,他看着对面少年的轮廓,心脏又无法自控地加速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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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游萧:人心很复杂,想法总会变来变去,别太苛责自己。
    苗笙:我再好好想想。
    崽崽:爹爹们都很爱我,我知道的!
    第70章 七十 诱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苗笙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了两个小物件。
    一串就是那双婴儿鞋,两只小鞋子鞋底对鞋底地缝在了一起,鞋尖上穿了红色挂绳, 鞋跟处挂了长长的红绦子, 穗子上边是精致的如意结,结两端还穿了白色的玉珠子, 很是漂亮。
    另一个是红绳编织成的一个圈,打了一连串的盘长结,中间同样用白色的玉珠子间隔开来,但只点缀了几颗, 没让白色喧宾夺主, 总体看来,依旧是正红色的。
    “醒了?”游萧推门进来, 穿戴整齐的少年郎神采奕奕, 令苗笙看见就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他坐起来, 举着红绳问道:“这是什么?我手腕没有那么粗,绕两圈又不够。”
    “是脚绳。”游萧坐在他旁边, “昨夜见摊子上有卖红丝线的, 就想编一条给你, 驱邪避凶,正好你还让我打绦子, 买的一把线全都用上了。”
    苗笙指腹细细摩挲过那精致的盘长结,他知道这种花样预示着长久美满、生生相依, 也知道脚绳寓意着定情信物, “不须玉杵千金聘, 已许红绳两足缠”,纯粹又美好。
    但他还是想问:“为什么突然给我编这个?”
    游萧拿过红绳, 撩起被角,握住苗笙的脚踝给他戴上,白玉一般的皮肤衬着红绳,相得益彰,更显得那脚腕纤细精致,一掌可握。
    “就是觉得好看。”端详着眼前细瘦纤长的一截玉色小腿,还有那瘦削的脚掌、圆润的脚趾,他眸色突然暗了暗,喉结上下一晃,“真的好看。”
    苗笙:“……”
    这个少年心思不纯粹。
    换好衣服,洗漱过后,坐在厅房的桌边吃早饭,昨夜可能人睡了胃没休息,忙活了一晚,忙到早晨反倒觉得饿了,于是苗笙这会儿没出现什么害喜的症状,喝着游萧煮的鸡蛋白汤,觉得真是清淡又好喝。
    “咱们今天就启程吧。”他边吃边道,“这边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了。”
    其实那日争吵又和好之后,游萧不敢轻易提这个话题,生怕他想起来还要生气——苗笙自然还是有些气性在的,但是已经说了翻篇儿,总不好再旧事重提。
    反正他来锦丘也是想找寻真相,现在真相已经清楚了,也算完成任务。
    或许即便游萧没骗他,他也会来这里转一转,毕竟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总要看看。
    “下一地想去哪儿?”游萧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显得小心翼翼。
    苗笙用帕子擦了擦嘴:“当年我把你救出来的红玉楼在哪儿?”
    “在万山府城。”游萧意外,“你要去那里?可红玉楼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把他们都给处理了。”
    苗笙笑笑:“我又不是去看红玉楼,只是想去故地重游,十多年前我应当是在那儿待过一阵子,相隔时间不算太长,或许有人还能认出我来。”
    游萧垂眸沉默不语。
    “怎么?是有什么事还没安排好,不方便让我过去?”苗笙意味深长地问。
    “不是这样的。”游萧保持一张严肃脸,神情丝毫未变,“你若想去,那咱们就去。万山府在南轩府北边,过去的话要经过南轩府城,可以随我去那里的唤笙楼分舵看看。”
    苗笙笑了笑:“都随你安排。”说罢又探寻地看着他,“方才为什么犹豫?”
    “你才怀胎不到三个月,寻常女子这个时候胎都还没坐稳,不敢四处走动,我怕你一直在路上会不舒服。”游萧这时才露出一丝担忧,“本想着带你去南轩府城休养一阵,等胎稳了再说,或者……等生产之后再去别的地方。”
    现在已经近九月了,哪怕锦丘位置偏南,仍旧还有些暑意,自从前几天那场大雨之后,就一天比一天更凉了些,确实找个舒服的地方暂做停留更好。
    可苗笙不想停下,他不知道该停在哪里。能够停留的地方肯定很多,游萧一定会帮他准备得妥妥当当,可那即便不是客栈,也都是别人的地方。
    总而言之,那不是他的家,不是他心中认可的家。
    就算住着也会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若是不上路、继续走走逛逛,苗笙心中总是有种不稳妥的焦躁。
    其实他很清楚,那些遗失了的过往几乎是找不回来的,就算找回来,自己似乎也并不会有什么代入感,无法感同身受。
    可那是他与过去的唯一一点联系,是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现在的人生无事可做,只能先完成这一件,再去想想接下来自己还能干什么。
    “有你在,我很放心。这阵子不都好好过来了。”苗笙冲游萧笑笑,“再说我就算没怀胎,身子骨也不好,似乎同样不宜上路,难道我还要因着这病体,从此足不出户不成?”
    越是可能生命短暂,越要好好利用这有限的时间,看看这世间,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游萧心疼地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好,笙儿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苗笙站起身,准备回房收拾,游萧在他旁边紧紧跟着,谁知刚进了东厢房门,就被人扑在了门上。
    “游萧,当年我从锦丘离开,一直到五陵渡这段时间,究竟过了怎样的生活,你真的不知道是吗?”苗笙按着他的胸口,仰头看着他,桃花眼依旧潋滟,却多了一抹诘问和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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