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知道,面对未可知具体变幻的未来,冷静与理性永远都比失序的感性甚至狂乱强得多。
    那么……
    “……你主动顺从了这样的‘命运’?”
    雷廷因这句话而放轻了呼吸,即使他并不需要呼吸,而‘灵之底’里的空气也稀薄到难以支撑真正的‘呼吸’。
    他能感觉到,伊文海勒同样如此。两人在逐渐扭曲周边空间的时空波动中注视‘爱人’,等待一个回复。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因为现在的我,还不是真正做出选择时的‘我’。”初生的巨神道。
    祂的‘生命’仅存在了不到三分钟,但天然就有清晰自我认知、甚至在完全出世之前就已读透未来的祂此刻目光深邃而温和,像个历经磨难看透凡俗的老人,也像一面干净的镜子。
    “但我想……”
    祂微笑起来,闭目低头,抚摸自己胸前。
    “……如果我真的认了命,”祂说,“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自取灭亡,能导向一个更好的未来吧。”
    时空的波动摇荡,昏暗中,两人怔怔看着那座庞大巨像。
    祂通身洁白,周围泛着黯淡红光,那红色流淌在无星之暗中,纯粹又柔软,干净到像经文里写的义人之血。
    但更明亮的光来自祂白玉般的指缝之间——那是利剑似的光束,它猩红如血,稳定长明,在边缘泛着鎏金般的波纹,内里隐约有什么明亮耀眼又刚硬如铁的东西存在着。
    作为‘爱人’的心脏而存在。
    伊文海勒还没多大感觉时,雷廷猛然踏前一步。
    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片赤红光辉中弥散光芒的稳定金色,看着它光滑的硬表面,倾听那无声的长鸣,还有数千年后,自己与它立下的合约。
    “…………”
    雷廷不敢置信。
    四面黑暗袭来,红光自行浮现,为二人抵挡压力。
    在越发狭窄的最终视野中,他慢慢张口,轻缓地呼唤那个名字:“……‘光辉典范’。”
    伊文海勒猛地回头,表情惊愕:“什么?”
    雷廷拍了拍他的手臂,目光慢慢上滑,注视白玉巨像那双没再睁开的眼睛。
    “‘光辉典范’……”他哑声道,:“……它是你的心脏,对吗?”
    ‘爱人’没有回答。祂只是微笑。
    柔和的微笑。
    不变地微笑。
    ………………
    …………
    ……
    从又一个旧时代的苍蓝天空中摔落下去时,雷廷和伊文海勒并未在空中就开始飞行,而是短暂保持在自由落体的状态中。
    一金一白的流星前后飞坠,两者均拖着长长的红色彗尾,防护能量与大气层的互相摩擦让炽焰爆燃,两人就在其中感受寒意与驱逐它的高温,并深深地沉思。
    他们都让方才发生的一切给震撼得不轻。
    他们见证过舰团跃迁、恒星破碎,如有实质的能量射流冲击万物,让星球像花一样,盛开在漆黑的画布上。
    银河看似平静实则嘈杂,一次闪光就可能是亿万生命的消逝。
    一瞬的盛开,永恒的终结,是星际时代艺术家永远的话题。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为这样的事实而震撼:这世上最狂乱、最无序、最破碎且擅长好心办坏事的人类超能实体,其实拥有自己的理性。
    或者说……曾经拥有过。
    而且,那颗纯粹理性的星辰,其实曾经,是祂的心脏,支撑祂存在的核心。
    ‘光辉典范’是‘爱人’的心脏……这话比‘爱人拥有理性’还荒谬。更荒谬的是,这居然是真的。
    “我……”伊文海勒忽然发声。
    在夜幕中下坠的呼啸风声中,他的声音如以往每次那样,直接响在雷廷精神的感知中。
    片刻之后,他沉默下去,直到他们还有一小会儿就要砸上地面,为这颗星球带来一次天外来客的冲击。
    “……我有点难过,雷廷,”他快速说完了这句话,目光漫无目的地注视夜幕与群星,“‘爱人’对人类的爱货真价实,祂又不是最开始就那样疯狂,这证明祂的疯狂是一种……”
    ……是一种牺牲。
    他想。
    一种……可悲又可敬的,如今他未知全貌、却清楚知道它有多令人痛苦的,牺牲。
    一个理性稳定的生物,为了某个目的,生生撕裂了自己的一部分,让自己分裂成了两种不同的概念,两个独立强大的个体。
    这之中有多少苦痛,多少悲哀?这个个体又因此失去了多少珍贵的东西?
    一个完整理智的心智,清晰明了的透出仁爱与温柔……
    ……那是‘人’所能理解的一切‘爱’。
    却在时光中变得如斯破碎。
    雷廷闭了闭眼,猛一拧腰。
    从爱琴海岸带来的衣袍在天空中飘扬,他旋身以超能力量消解惯性的冲击,那漂亮的绢布因此甩动,将低空的夜风鞭笞出刺耳爆鸣。
    伊文海勒同样停止了自己坠落的趋势,与雷廷那一点缓冲都不带的刚性操作不同的是,他精准优雅的高频率能量共振让冲击的力量四散而出,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炸散出一片美妙的银色星尘,光芒像什么全息星云烟花一样飘落。
    这里是一片沙漠,他们一前一后落在沙丘顶上收起身周能量,冷风裹着砂砾刮过,未能击破猎户人表皮装甲。
    “不得不说,”雷廷声音低沉:“我……在害怕。”
    这话让伊文海勒人都懵了一下。
    “……害怕?”
    他茫然地看雷廷,心说你小子以往干那么多大事我可也没见你害怕过……现在你说你害怕?
    但雷廷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因此,伊文海勒放稳了声音,问道:“害怕什么?”
    “你知道的,超能实体能影响所属种族或组织没错,但反过来,这联系同样成立。”
    雷廷叹息道,他英俊的面貌在深夜的沙漠里显得晦暗莫名。
    “所以,与其说超能实体是能操纵种族的‘神’,不如说祂们只是一个工具、一台机器、一枚开关。
    “或者……从来都只是文明在自己操纵自己,而‘爱人’的破碎,也是人类的集体选择……”
    他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轻易从中找到了新太阳系的恒星,如今还未被文明感染的它离得实在不远,正愉快地散发它的亮光,循轨道飘游于星空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算不得凶手,也谈不上完全无辜。”他说。
    “你又在别扭了。”伊文海勒冷酷地指出这个事实:“你小子能不能清醒一点,别再天天用这套自省自责的逻辑折腾自己?知不知道有些话在一般人嘴里出现能说明他们是明智的,在你嘴里就只能像是皇帝在发罪己诏?”
    “?”雷廷也是一惊,立即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眼都少见的瞪圆了:“皇帝?骂谁呢叔叔!我可不搞封建帝制那套!”
    “好吧,那是我的问题,抱歉……但是看你小子这反应,你控制联邦这么多年,就没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家伙给你来个‘黄袍加身’?”伊文海勒有点迷惑:“不对吧,这不是联邦那群人的风格……”
    “他们有人试过。”雷廷诚实回答。
    “然后呢?”
    “我给了他们一个月时间做准备。”
    “结果呢?”
    “然后把钓出来的全杀了。”雷廷淡淡道。
    他说着,缓步沿沙丘顶线向前,任由沙子灌进带护腿的凉鞋。
    伊文海勒跟在他身后,一盘明月勾勒出两人晦暗的剪影。
    月光清澈如水。
    “人类好不容易摆脱了几千年的封建主义,作为由人类全境资源培养出的人才,我有责任义务消灭他们。”雷廷说。
    他被束起的漆黑长发在夜风中飘扬,发丝刮过风里,风缠绕在发梢。
    伊文海勒在被他挡过的微风中微微眯眼,轻声道:“你没说完所有实话。”
    “……”
    雷廷沉吟。
    一时间,他表情一本正经,嘴上也没说什么。
    但在心里,他回想起当初的心情。
    那时候的他,刚又炸了几个星球,杀了几百亿人——看,多荒诞,这话竟好像轻盈得可以用一串数字,甚至几个字去概括。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首府星后,他在水滴花园2202号呆坐了两小时,然后就投入了新的工作:即使联邦大部分事务都有副议长与议会处理,作为议长的他自己也有‘不能让人代劳’的工作要做。
    结果没几天之后,他正在批改着指令系统里堆积如山的公文调令,突然接到一群人联袂来访的请求。
    ……半小时后,他的血压就在那些家伙拐着弯子的暗示中上升了一点。
    别说怎么只有一点——要知道,那可是普通‘s级’拼了命都做不到的事。
    他杀死一个常人眼中如神般的高阶超能者,可以简单到像是掸去一缕灰尘,更何况,那时的他还有‘不动’去控制情绪。
    但在那时,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他都充分意识到了……人类吃饭玩乐的桌面上,还有太多灰尘,仍待扫净!
    因此,他当时就在心里对那帮蠢货飙了句脏话。
    ——想在星际时代的人类文明里搞独裁那套是吧?统治者和特权阶层当惯了想真做‘贵族’是吧?
    ——傻x!骨灰都给你们扬了!哥们儿说到做到!
    表情一本正经的联邦议长微微眯眼。
    他暂停步伐,深邃而宁静的目光注视着天边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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