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斐无奈地笑笑,拿袖子擦掉额头上的一脑门官司。
    有种和皇后说话都没这么糟心的感觉。
    但或许正因为盛姿聪慧却性情不定,说话总是出人意料,所以和她在一起时,反而莫名让人有一种想说真心话的冲动。
    隔壁的竖琴声重又响起,他眸子轻斜过去,合眸听了一会,心中忽然泛起些伤感,下意识道:“说起琴音,我阿姨倒是很擅竖琴,当年阿耶很喜欢阿姨的琴音。”
    说完他也是一愣,诧异自己居然会和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女子提到他阿姨。
    他知道该停下来,但或许是因为太久无人倾诉,又或是莫名地他知道她不会传出去,所以忍了一会,还是抑不住轻轻道:“好多个午后、傍晚,阿姨就那么静静弹,我在一旁听着,有时候阿耶路过,也会进来听琴……”
    盛姿有些不忍,触碰到小孩子的伤心事了。
    她试图缓解一下悲伤的气氛,于是绞尽脑汁:“啊,那个,你听说没有,孙婕妤的哥哥孙石让人参了一本……”
    似乎并没有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还更加尴尬了,启斐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肯定不会以为我是想安慰他,可我真的是啊,啊啊啊!
    这话头,启斐接的有些卡壳:“听,听说了一点。”
    “是吗,那就好,哈哈哈,他也是够倒霉的,就是个小官,也不起眼,好像挺久了一直没事,没想到这次那么点背,给人发现了。”盛姿尬得不行,凭一腔坚持有始有终的信念,才顽强说完。
    容朝严禁官员直接经商,大多都是由家生奴才挂名,新贵就让亲信挂名,再分给一点好处。
    孙家原本就只是个平民百姓,因为一家出了两个妃子,和兴帝才勉强赏他个小官做,还主要是看在孙贵妃的面子上。
    按盛姿的话说,正好和兴帝最近开展“商户守法教育活动”,从皇商开始举办的热火朝天,上上下下严打官员经商,这孙石也是个寸劲,这时候被人参了一本,少不得要……这时候被人参了一本?
    盛姿微眯眼睛,眼珠迅速转了一圈,又没事似的开口:“听说是位朝议郎上奏的陛下,你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莫不是他们又完不成月末指标,才拉这个凑数的。”
    那朝议郎干的是侍御史的职位。
    容朝用叙阶之法,文武散官各有二十九阶,按盛姿理解,就是用来发放不同种待遇的。
    容朝职事官有的品阶低,就封个高阶散官,提高待遇和名头,一般来说,所有人的散官官位都要比所任职事官高。
    散官可以凭家世封,比如出身皇亲、王府、勋官或祖荫,也可以凭秀、孝、劳考等,不同品阶受封不同。
    例如她阿耶,现在职事是吏部侍郎,正四品上,又封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
    若仅凭资荫是断断没有这么高,乃是因为和兴帝本就觉得亏欠,她阿耶能力又强,年年年底考核成绩好,KPI高一点点封上来的。
    而当职事官官位和散官官位相同时,则职事官为先,文散官次之,武散官再次,勋官最次。
    例如某部尚书就是职事官,是正三品,而散官位金紫光禄大夫,也是正三品,但地位,就不如尚书了。
    而勋官,木兰辞有云: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这勋就是勋官,勋官共十二阶,唤作十二转,最高级十二转就是上柱国。
    朝会时百官班序都是官同者先爵,爵同者先齿,就是说若是爵位相同,就比年纪大小,其中细节之多,直听的人云山雾绕。
    容朝职事官位有定数,但散官却没有。
    盛姿所提朝议郎,职事乃是侍御史。
    这职务,简言之就是谁错就参谁,路不平管告诉别人要铲的那个。
    须知朝议郎多矣,侍御史却是固定的。
    盛姿耐心观察,启斐直到听完,也毫无异状,只有长羽似的鸦睫多眨了两下:“哈哈,那也没准!毕竟他们这群人,干不好就要被人说谄媚,盯着别人自己也被盯,他们找人凑数也不是一次两次,熟能生巧嘛。”
    他也学做盛姿的样子,逗趣的挤挤眼,只是效果嘛……盛姿无言以对,他果然还是应该高冷!
    “可不是嘛,那些人就怕别人说他们消极怠工,恨不得看到什么事,就从袖里掏出个小本子,当场记下。”她拈了块桃子毕罗。
    毕罗这小吃类似烧卖,用皮薄薄的包上水果,再上锅蒸,正好后晶莹剔透,果香浓郁。
    店家很有心,蒸制的水里还添了桃花增加香味,晾凉后,又特意淋了层薄蜜。
    她其实不是很能接受水果加热,不过这家店做毕罗的水准确实是高,还能接受。
    “越王尝尝这毕罗,滋味尚可,哈哈,这次是真的还可以。”说到后面,她简直忍不住笑出来。
    启斐面色微戚,拈起一块,想到什么,下意识地瞟了眼某个方向。
    盛姿看着他浅尝了一口,眉头微蹙,又下意识瞟去一眼。
    最后发表评论:“清甜不腻,确实尚可。”
    他说完,两人对视一眼,为这个“尚可”都笑起来。
    还没聊几句,冬阳寻摸过来,请她再去解释一遍图纸。
    那边泠风说了半天没说明白,还把自己绕进去了,气的当即拿冬阳的手劈了个茶盏。
    盛姿扶额,丢人啊!
    但她也知道,不怪泠风,她当时说的确实抽象了点,而且那些想法未必能全实施,工匠实践经验更丰富,想来也会有其他意见。
    盛姿于是起身先告辞,支使冬阳把账结了,顺便再点几样给启斐送过去。
    自己拿扇子敲敲手心,往外慢慢走。
    孙石这种小官的事,完全可以交给那些宰相或是御史大夫处理,为何一定要让和兴帝知道?
    目标是孙婕妤的晋王,还是深受宠爱的孙贵妃?
    如果是晋王,很可能和皇子有关,也许是哪位的外祖家做的?
    要是剑指的是孙贵妃,那就复杂了。
    出手的有可能是宫妃,也可能是看不惯她的那些臣子。
    毕竟孙贵妃可一直是很多人的眼中钉。
    她是花信年纪死了丈夫,来京投奔孙氏兄妹的,却误打误撞被和兴帝看上。这才进宫八九年,就已经是贵妃了。
    最难得的是,宠爱经久不衰。
    不论是出身,还是和兴帝的偏宠,都够好些人看不过眼了。
    那会她觉得尴尬,想随便说点什么,没多想就把这事脱口而出了。
    细想想,这才是前两天的消息,宫里或朝堂,都不是皇子们可以随意打探的,何以会传得那么快?
    她方才只说朝议郎,未提侍御史,但启斐,明显也是知道那人是谁,才能说出盯人也被盯这样的话。
    也算不枉她故意暴露自己对朝堂之事熟稔,到底套出了这黑莲花一些底细来。
    ……虽然他知道她消息灵通,和她知道他消息灵通都没有什么卵用吧,但好歹,这八卦还是她亲手扒出来的,也算有一丝丝成就感。
    至于那个侍御史,她是知道的。御史台的蒋彬中丞手下的亲信。
    中丞虽然官秩不高,只是个正五品上,却是个重要职位。
    本朝不轻易封御史大夫,基本上御史台都是掌握在两位中丞手里的。
    蒋彬是寒门子弟,盛景的门生之一。
    但在她阿翁告老之后,就不怎么和阿耶来往了,大概是不服盛修的。
    这些事盛修一向不瞒她。
    一是盛家情况特殊,若是瞒她,万一说话不小心漏了什么,反而麻烦。
    二来,盛修对于她是很信任的。
    不单是因为是自家人那种信任,而是他相信,自己的孩子必然也是聪慧可以相商的。
    既然他阿耶可以相信他,在他少年时,就将情况属实以告,那么他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女儿。
    既然允许了她当年不拘一格的志向,就该放手让她成长,在他将来照顾不到的时候,也有能力抵御。
    盛姿不能不感动。
    她前世父母早亡,但也有江雨珊为挚友。
    雨珊喝醉时,有一次搂着她的脖子向她泣讫,她说:哪有平时什么事也不告诉孩子,却指望着能关键时刻能说出个四五六,说不出来又嫌弃的道理!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在偌大的城市里,一起打拼、成长、互坑的闺蜜,也是一起走过多年的相互依靠。
    雨珊的委屈,她至今不忘。
    盛姿一下下轻敲着手心,蒋彬这些年都不曾掺和过宫闱之事,怎么忽然插手了?
    寒门子弟少有可以独挡一面的,不是没有野心,而是家世人脉财力都不允许罢了。
    如今出手,莫不是已经选好了新主?
    忽然,她想到什么,盛姿招冬阳附耳过去,小声嘱咐了她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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