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解释道:“你来之前又烧起来了,浑身针扎似的疼,太医说是重伤风,要修养些日子。”
    郑迁微微睁开眼:“明翰来了?”
    “恩师。”沈聿轻声道。
    郑迁自嘲的笑笑:“老了老了,身子骨跟不上趟。”
    “恩师这段时日太过操劳了。”沈聿道:“您是内阁的主心骨不假,可也要注意保养,别跟自己过不去。”
    郑迁将额头上压着的湿手帕掀开,费力的抬起眼皮:“姚滨离开后,内阁便只剩四人了,待我这次病好,就以精力不济为由辞去尚书之位,你原本就在礼部掌权,升为礼部尚书是顺理成章的,我再向陛下奏请举行廷推,补齐内阁成员。”
    沈聿还未说话,郑迁又道:“明翰,此时入阁,我与袁燮、张瓒都已年过花甲,即便是排在你前头的曾繁,也已年近五旬,且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已到耄耋之年,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再错过了。”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老规矩,假如沈聿现在入阁,只能排在第五位,但郑迁算的很清楚,头前三位大佬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便会致仕,勉强与他算作同龄人的曾繁,父母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一旦有一方过世,丁忧三年是免不了的,即便有机会重回内阁,也要排在他之后了。
    “学生……”沈聿本想说自己未至不惑,入阁实在有些年轻,可郑迁为他谋算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辞,就显得有些虚伪了。于是便说:“学生听从恩师的安排。”
    ……
    怀安本来要跟着老爹去郑府的,可是临出发前,老爹突然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家里。于是偷得半日闲,吃着糕点,捧着《宪官现形记》躺在榻上,一边看,一边捂着肚子笑。忽然手上一空,书被老爹抽走,他笑得小肚子转筋,好半晌才爬起来。
    沈聿略翻了几页,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这本书跟你有关系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没有!”
    沈聿静静的看着他。
    怀安认真的说:“真的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么详细的素材,再说了,我们是童书馆,不刊印这种少儿不宜的书籍。”
    沈聿松了口气,不是怀安和太子在背后搞鬼,那就只有宦官了,不知是不是皇帝背后授意。他自来劝皇帝“省议论,振纲纪”,要拿出帝王的铁腕手段震慑朝臣,看上去似乎有点效果,只是不知为什么,方式有点跑偏……
    不过一代君王有一代君王的行事风格,
    但见怀安仍忐忑不安的看着他,沈聿给了个笑脸:“不要再吃糕点了,该吃饭了。”
    怀安穿鞋下床,追上去:“爹,我说没有您就相信啦?”
    沈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皮的就剩下实诚了。”
    怀安很认同的点点头,他是多诚实的人啊……想想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只剩实诚啊,明明还很听话很懂事,讲文明懂礼貌!
    沈聿晃晃手里的书:“没收了。”
    “为什么呀?!”怀安表示强烈抗议。
    沈聿用他刚刚的话说:“少儿不宜。”
    ……
    三月底,沈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亲友同僚应邀而来,往日僻静的胡同变得拥挤喧闹,这边是女方的宴席。
    一街之隔,甜水胡同的“陈宅”,悬挂八盏大红灯笼,喜庆非常,陈家的几个哥嫂进进出出十分忙碌,这边是男方的筵席。
    两边的酒宴都由淮阳楼承包,只是小院不大,容纳不了几桌酒席,好在邻家是个热心肠,腾出自家的院子和厨房借给他们使用,许听澜无比感激,转头命家人封了一个红包奉上,虽说陈甍这边由陈家出面操办,可许听澜沈聿夫妇看着陈甍长大,自然省不下这个心。
    另一方面,单是怀莹的嫁妆就归置了两个多月,两个孩子要独立门户,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陪嫁的管事仆从婢女更要精挑细选。
    怀安已经可以当成半个男丁支使了,家里姐姐出门,自是要跟着哥哥们应酬,但由于太子要来,沈聿早早打发他不要在席上忙碌,去门口迎一迎。
    荣贺也把陈甍当成自己的好兄弟,他的婚礼哪有不凑热闹之礼。于是天光还早,他便一身寻常锦袍,只带了两个便装侍卫匆匆赶到。连递上来的礼金留的都是“刘斗金”的名字,迎宾的家人还当是哪个富户家的傻儿子,怀安与他搭肩并行,来到堂中。
    沈聿率一众家人来向太子行礼,荣贺一把扶住了他:“师傅不必多礼,只当我是寻常宾客即可,自去忙吧,不要误了吉时。”
    沈聿便吩咐怀安陪着太子先去主桌落座。
    两人哪里坐得住,听说迎亲的队伍将要上门,颠颠儿的跑出去围观。
    沈家陈家那是实在亲戚,两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亲如一家,可到了男婚女嫁的事情上必须泾渭分明,沈家兄弟照例要为难一番迎嫁的新郎官,陈家兄弟则要帮着陈甍“闯门”。
    陈家的兄弟们也是自幼习文,才学出众,可怀铭一敌三十的“凶名”在外,兄弟几个还没应战就开始胆怯了,从几日前就忽悠怀安去偷题。怀安围着大哥套了几次话,才发现大哥是真的没准备题目,打算临场发挥呢。
    所幸怀铭没有打算过于为难陈甍,和怀远一人出了一个寓意很好的字谜,便将目光放在怀安身上,该他出题了。
    怀安没准备什么题目,但他张口就来:“表哥请听题,七步之内,说出我姐姐的五个好处!”
    四下发出幸灾乐祸的起哄声,时人矜持,尤其是读书人,讲究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尽管婚礼当日可以沸反盈天,放肆笑谈,也没人见过当众数未婚妻好处的。一时间,纷纷感叹自己太仁慈,怀安才是真的“六亲不认”啊。
    哄闹过后便是一片安静,众人也想听听陈甍该如何夸赞自己的新娘。
    陈甍略一沉吟,作出一首诗来:“镜前人似月,蛾眉正奇绝;秀眸若藏珠,辉光生顾盼;蕙质若幽兰,才华馥比仙;常恐秋节至,皎月闭云间。”
    “好!”众人齐声叫好,连怀安也用力的拍着巴掌。陈甍还是有些功力的,七步之内作诗,写出了新娘肤白、貌美、灵气、蕙质、才绝五大优点,结尾总结:才貌能闭月。
    在一众宾客的欢呼声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进了门。
    第149章
    花轿进门, 陈甍先拜老太太,再拜岳母,最后拜叔父婶婶。
    老太太目中噙着泪, 又是感慨一手带大的孙女发嫁,又是想起自己惨死于倭寇刀下的堂兄一家,两个孩子眨眼间便长到了婚嫁的年纪,是喜事, 却也令人百感交集。
    老太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递上一个红包,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场面上, 沈聿夫妇也不好喧宾夺主。看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儿, 季氏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后悔平日里甚少走动, 没对这孩子多一些了解,好在新房只有一街之隔,几乎是眼皮子底下。
    待陈甍敬完了茶, 季氏说了些“互敬互爱, 濡沫白首”的话,她身子一到季节更替就格外不好,话说多了就有些微喘, 还是许听澜接过话头, 也不说那些官面上的套话,只叫陈甍好好照顾怀莹, 并常回家来, 陈甍连作保证。
    怀安跟着怀远哥来到怀莹的闺房, 怀莹已经上好了妆,正在修补妆面整理衣衫, 手里的大红缂丝合欢扇毫不犹豫的拍在怀安脑袋上。
    怀安捂着脑袋叫唤一声:“为什么打我?!”
    怀莹杏目微瞪,含笑嗔道:“你刚刚在大门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怀安还未反驳,就被一众丫鬟婆子挤到了外围,怀莹在一众婆子们的催促下站起身来,整理身上的吉服和头上的钗树。
    怀安不明白为啥每个哥哥姐姐成亲他都会被揍,他分明很努力的为自方阵营效命来着。
    不过瞧着堂姐笑盈盈的对着镜子,又轻松,又喜悦,向即将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这还是怀安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最快乐的新娘呢——沈十三老怀甚慰啊。
    转眼吉时便到了,在喧天的鞭炮锣鼓声中,怀远背起妹妹出门,将她送上花轿。
    其实家里没有公婆长辈,两人连敬茶的活儿都没得做,无所事事,第二天就想回沈家了。只是老规矩说三朝回门,到底不合规矩,还怕兆头不太好,惹长辈们说道,也让外人笑话。
    于是两人或在家投壶作诗,或出门闲逛,挑选一些顺手的家什填补他们的小宅子,还买了不少种子花苗,趁着天气晴好种在院子里。
    因两人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丫鬟婆子都插不上手,只得端着水壶站在一旁。陈甍动手能力又极强,怀莹说在沿着院墙搭一个架子种蔷薇,下面搭一个秋千,等到夏天爬满藤蔓,正好用来乘凉。
    陈甍二话没说,叫两个男仆从外面买了几棵木材来,只用了大半天功夫,就真的搭起一座可以乘凉的秋千架。
    怀莹放下小花锄给丈夫擦汗,陈甍瞧着怀莹花了的脸,抬手去蹭,结果蹭上更多灰土,索性假装看不见,诚邀妻子试坐她的新秋千。
    怀莹将自己收藏已久的诗词古籍亲手整理到书架上,一本一本的给陈甍看,陈甍也将自己的图纸、模型一件件摆出来,展示给怀莹。
    陈甍道:“大堂哥下月动身去闽海,听说泉州那地方,有最厉害的造船厂和造炮厂,不但能造佛朗机炮,就连鸟铳也比军器局的好。”
    陈甍想着,有生之年定会去一趟泉州,只随口说了一句,却见怀莹两眼闪着艳羡的光。
    “闽山莽莽,越水汤汤,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有星罗棋布的岛屿,有曲折绵长的海岸。杨梅和荔枝都是成筐售卖的,不像咱们这里,颗颗价比黄金。”
    陈甍沉吟片刻,便做了个决定:“等嫂嫂和小侄女动身去闽海时,我们也结伴同行,去闽海看看吧。”
    怀莹诧异的看着他:“我,们?”
    “对啊。”
    “你可以打着游学的名头,但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说法呢?”怀莹压制着怦然的心动,迟疑地说:“我是很想去,可是万一……”
    陈甍明白,她怕万一有了身孕。
    陈甍握住她的手:“无妨的,你要是现在想要孩子,咱们就呆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要是想出去走走,我就……”
    “你就如何?”怀莹啜了口茶水,她还真想听听。
    陈甍一本正经的说:“我就弄到外面去,尽量避免。”
    怀莹:“噗——”
    她一边呛咳一边笑了几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小小的庭院映入眼底,窗下的花坛里,沿着院墙爬起一支新藤,徐徐的春风拂过她的鬓发。
    “我想吃闽海新鲜的杨梅,想听宣府茶马互市的驼铃,想去辽东挖肥厚的红参,我还想……”
    身后是一片安静,怀莹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了,这世间女子无不囿于闺闱内宅,就连大伯母那样,经营那么多的产业,也无法像男人一样走南闯北。
    回过头,陈甍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舆图,正往上摆着棋子:“你接着说。”
    怀莹嗤的一声笑了,凑上前去,从棋篓里抓一把棋子,一颗一颗的摆下去。
    两人玩的忘了撕黄历,第三日清早,丫鬟婆子慌手慌脚的叫他们起床。三日归宁,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怀莹从未离开季氏这么多天,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的身体。
    家里摆了个小小的回门酒,不过沈聿入阁在即,没有再大操大办,只自家人开了两桌酒席,聚在一起说话。
    三日不见,老太太拉着怀莹纳罕的问:“这两个孩子,怎么好像黑了?”
    再捏捏她的手,那一向细腻的掌心磨起两个水泡来。
    怀莹将这几日收拾院子的事讲给长辈们听,如数家珍叙述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傻孩子,遣了下人去就是用来使唤的,你们倒好,返把他们供起来了。”老太太不厌其烦的教给她如何用人,如何管家,也不知怀莹听进去几句,又记住了几句。
    芃姐儿突然想起小哥哥教她的童谣,当众就念了出来:“小花猫,上学校,老师讲课它睡觉,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你说可笑不可笑。1”
    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同时拉下脸来,不可笑,可气。
    另一桌上,沈聿凭着几分酒意,正给陈甍灌输考取功名的要紧性,提醒他切莫因为成了亲就荒疏学业,成家之后责任更重云云。
    陈甍搁下筷子正经听着,不敢有一字反驳。
    怀安出了个好主意:“爹,您要是实在不放心,隔三差五的叫表哥来检查功课嘛。”
    陈甍面无殊色,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怀安倒吸一口冷气,好险没喊出来。
    沈聿最怕的莫过于陈甍分家另住,把功课荒废了,听到怀安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也好,以后你们每三日回来一趟,也正好陪你岳母说说话。”
    陈甍觉得也好,他们的远行计划少说要等个一年半载,怀莹多回来陪陪母亲是应该的,三日一查功课,也还算宽松。
    怀安点头附和:“反正就这么几步远,每天回来也不成问题,还跟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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