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盘,您盘。”怀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捂着嘴继续听老爹讲书。
    沈聿毕竟不是私塾先生,也不拘泥什么教授方法,只要能让怀安记住的,就是好方法。譬如其他蒙童需要反复跟读、诵读,进而背诵,怀安却需要有人讲解其中的含义和典故。
    而像《神童诗》中“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句子,又似乎不必解释,他也会带上一丝嘲弄的笑。
    公务员招考还需要做广告么?
    “沈怀安,你那是什么表情?”沈聿问他。
    怀安一下子怂了,赶紧赔笑道:“深受鼓舞呀,深受鼓舞!”
    ……
    转眼春回入夏,后园池塘里荷花渐次开放。沈老爷也已过了百日。家中虽仍不能大肆宴饮,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京官居乡极为难得,何况是清贵的翰林老爷,亲朋旧友、地方士绅少不得要有所表示,却一直碍于沈老爷新丧,沈宅闭门谢客,无法上门拜访。
    如今百日一过,宾客陆续登门时,沈聿也会择要紧的见见。
    有时也带着怀安让他见一见人,意图改改他时而狗狗祟祟的习惯。好在怀安在人前并不畏怯,反而非常活泼。
    无他,只因这些客人看上去正常的多,多是大腹便便又忠厚慈蔼的老员外,既不是文采斐然的名士,也不是出口成章的神童,与这些人说话,能让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是个普通人……而非智障。
    后来才得知,这些人中也不乏博闻广识者,只是碍于老爹的身份,刻意藏锋露拙,故做谦卑之态罢了。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概如是矣。
    怀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聿完全猜不透儿子每天丰富的表情变化。当然,他也没空去猜,许听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怀了,情绪时好时坏,他哄妻子还来不及呢。
    端午之前,家人来禀,赵知县的衙内赵盼来了。
    沈聿还当是赵知县命儿子代为拜访,有些吃惊。
    安江知县赵淳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从不搞钻营奉承的那一套,以耿直之名闻名朝野,是当今官场上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派儿子来拜访他这个居丧的京官?
    细问之下,人家孩子还不到七岁。
    沈聿暗哂自己自作多情,叫了怀安过来:“是不是来找你的?”
    怀安点头称是。
    他与赵盼曾是一个私塾的同窗,关系最要好,怀安刚刚穿越时,还在卧床养病,赵盼就来看过他多次,后来碍于家里有丧事,就没有再上门。
    怀安跑到堂屋门口,又折返回来,请示娘亲:“可以带他来后宅玩吗?”
    许听澜道:“当然可以,你们从前怎么玩,现在还怎么玩。”
    又听见娘亲吩咐天冬准备瓜果和点心,再备下消暑生津的酸梅汤,小孩子跑一路准热坏了。
    怀安心里一暖,眉开眼笑的跑了出去。
    或许是体内激素水平的缘故,他的行为和心态一直像个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也愿意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赵盼是他在这一世最投契的同龄朋友,又有三个多月没见面,自然高兴。
    赵盼比怀安大一岁,高半头,仍在城南的小私塾里读书,与那些登门拜访的员外们不同,他只身前来,手里还拎着个圆圆的大西瓜。
    出于礼数,怀安先带小伙伴去见父母。
    赵盼也颇为知书达礼,来到中堂,稳稳当当的朝沈聿夫妇见礼。
    沈聿端详着他,小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略黑,只是穿着打扮上……
    小孩子不穿长衫很正常,但他穿的实在过于节俭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半旧的圆口布鞋。扔到大街上去,谁敢相信这是一县之尊的小衙内?
    如果安江县是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那也说得过去,可安江地处江南水路要道,漕运兴盛,即便这些年受到沿海倭寇的影响,繁华程度大打折扣,也断不至于如此。
    只能说明赵知县果然名副其实,廉洁到了极端的程度。
    再看赵盼手里的大西瓜,这可不是一般的西瓜。身为上官,能吃上一口赵淳送的西瓜,恐怕是朝野独一份了,这还是沾了他小儿子的光。
    许听澜没有丈夫的那些弯弯绕绕,只要是懂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她都喜欢,遂命丫鬟拿了条湿帕子来给赵盼擦脸擦手,又叫人将西瓜泡进井水里,言语中满是亲近之意,让人如沐春风。
    怀安拉着赵盼去西屋玩,许久不见好友,赵盼兴冲冲的拉着他讲县衙里发生的有趣案件。
    云苓送来一盘西瓜,不是赵盼送来的那一个,是前一天晚上泡在在井水里的,冰凉清甜,沁人心脾。
    两人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拿着笤帚苗,赤脚趴在地毯上斗蛐蛐儿。
    看着两只蟋蟀在罐子里杀的热火朝天,难分胜负,怀安很大方的说:“我把黑将军送给你,你带着它,这一片几乎没有对手。”
    说着,叫郝妈妈找一只新的蛐蛐笼来。
    “不了不了。”赵盼急忙摇手道:“要是我爹看见我玩这个不务正业,会打死我的。”
    他翻着眼皮幻想了一下,大热天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怀安只好作罢:“那我帮你养着。”
    赵盼笑着点头,又道:“我娘和祖母还说,等你出了服就到县衙玩儿去,让我爹给你炖肉吃。”
    赵家上下都很喜欢怀安,连素日绷着脸的赵知县,得闲的时候都会亲自下厨招待他。
    “好啊!我最爱吃赵伯伯炖的肉。”
    怀安又抱怨起自己整整一百天没吃肉的悲惨经历。
    赵盼只是笑笑,其实他在家也很少吃肉。大亓的官员俸禄微薄,赵淳清正廉洁,要靠老母妻子织布补贴家用,并在县衙后宅开辟一块菜地,养鸡种菜,自给自足。
    赵知县还是个工作狂,一天可以审结几十份案卷,自上任以来,节俭务实,肃清官吏,重整税法,使治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却叫上下同僚怨声载道。
    怀安很尊敬这样坚持原则的人,可当他看到赵知县的老母妻儿受穷受苦,又会感到迷惘。
    等赵淳走了,他小心翼翼的跑去问老爹:“爹,你不会当贪官吧?”
    沈聿险些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
    许听澜更是哭笑不得。
    这真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翰林院虽然前途无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清水衙门,日后如果做了六部堂官,每年的“冰敬炭敬”、各项常例、走礼自不会少,有的不能收,有的又不得不收,这是官场的潜规则。
    两人很难向一个孩子解释“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沈聿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茶水,神色如常的反问他:“有你娘赚钱养家,爹为什么要当贪官?”
    怀安愣了愣,所以老爹和赵知县的区别在于老婆赚得多?这不是纯纯的软饭硬吃嘛!
    “哎!”怀安背着小手,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沈聿夫妇惊讶对视,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词儿?
    怀安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撒腿就跑,却因腿太短打了个磕绊,被娘亲一把揪住了耳朵。
    “你再说一遍。”许听澜皱着眉问。
    怀安疼得龇牙咧嘴,忙赔笑道:“我我我我说……赵伯伯都不让赵盼玩蛐蛐儿,还是我爹好,我爹好!”
    第11章
    沈聿拍拍妻子的后背:“算了算了,过节打孩子不吉利。“
    这倒是实话,次日就是端午节,家里大大小小的门上挂起了柳条、艾蒿和葫芦。
    怀安的两个出嫁的姑姑回娘家“避毒”,围绕着陈氏说体己话。
    怀安则跟着父母兄长,一大早就来到上房请安。陈氏拿出一个小筐,里头是她亲手编好的五色绳,给孙子孙女们挨个儿的系在手腕儿上,还将画有五毒的符卷起来,用簪子插在两个小姑娘的发髻,嘴里还要念着“趋吉避凶,平平安安”。
    孩子们去院子里玩儿去了,大人们围坐在上房说话,陈氏怅然道:“以往一进五月,就要给女孩儿们打扮上,漂漂亮亮的,头上插一朵石榴花。”
    眼下全家上下还未出服,满目素缟,令人心情沉闷。
    怀安这段时间回到了爹娘身边,虽说仍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到底不像从前那样天天在眼前扑腾,加之怀莹怀薇逐渐懂一些事儿了,要教她们礼数规矩,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沈聿看在眼里,命人去找花农买了一片草茉莉、一片海棠并几株玉兰,也不劳园丁,自己带着几个孩子亲自锄地栽种,滚了一身泥巴。
    怀安捧着一盆水仙跌跌撞撞的进屋,绊到门槛,盆子里的水撒了一半。欲将花盆搁在条案上,可他还没有条案高,只好先爬上椅子,这一上一下,另一半的水也几乎撒了个干净。
    陈氏见状心疼不已,命丫鬟过来帮他。沈聿进门说:“让他自己来。”
    两个丫鬟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
    陈氏嗔怪儿子道:“你又作什么怪?家里又不是使不上人了!还有怀铭怀远,大白天的不让他们读书,跑到我院子里头锄地,你是疯了吧!”
    沈聿耐心的往水仙盆子里加入清水,口中振振有词:“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叫他们体会一下稼穑艰辛。”
    说完就被陈氏骂出了堂屋:带着你儿子侄子去别处种地,别霍霍我的院子!
    沈聿锲而不舍,次日照旧带着孩子们扛着小花锄赶来,在院子里翻腾,陈氏也懒得再骂他。
    未过几日,陈氏窗前郁郁葱葱的焕发生机。冬天保温的高丽纸一并撕下,换上透风儿的冷布,阳光透过树荫和窗棂洒进室内,照在陈氏当年陪嫁的千工床上,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打理好母亲的院子,沈聿继续跟儿子死磕。
    带着怀安上午背书,下午练字,内容倒也不多,但求稳扎稳打。每月初一、十五可以玩一整天,因为早前的私塾也是这两天休沐,赵盼有时会来找怀安玩儿。
    这样充实而不失悠闲的过了几个月,竟生出些辞官隐逸的情绪来,种桑养蚕,捕鱼插秧,浇花带娃,这是何等的天伦之乐?可惜他毕竟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处江湖之远,仍心在庙堂。
    金秋九月,丹桂飘香。
    许听澜临近产期,身子越来越重,腿脚肿胀,行走坐立颇为不便,沈聿主动担起带娃重任,严令两个儿子不许烦扰母亲安胎。
    李环又使人将今日的邸报和同僚的书信送到后宅,沈聿反复看了三遍,面色愈发凝重。
    怀安午休起来无聊,趴在罗汉床上玩九连环,解不开,正想求助沈聿,抬头见老爹枯坐沉思,满面焦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他静静上前,一只小手撑着沈聿的膝头,另一只伸向额头,展平他紧锁的眉心:“爹爹别总这样皱着,会长皱纹。”
    沈聿心头一软,对他说:“生老病死是常情,人岂有不长皱纹的?”
    “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嘛。”沈怀安道。
    沈聿看了他一眼,怅然苦笑,挥毫写下一句:“稚子不谙桑榆晚,尤攀膝头唤展颜。1”
    沈怀安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静默良久,轻声问:“爹爹是在忧心国事?”
    沈聿微怔,这才带了点笑意:“怀安怎么知道?”
    怀安道:“爹才刚过而立,‘桑榆晚’定然不是指自己呀。”
    沈聿将他抱在腿上,夸赞道:“吾儿果真是可堪雕琢的璞玉。”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敛笑又问:“爹爹在忧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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