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秋视线回到手机背面,日照很强,透明壳在反光,并不能看清上头的人。
    可他双眼还是急速眨了眨,又微微上扬,最后也去看山。
    绥秀村四面环山,村头这段,一边是高矮不一的瓦舍,一边是宝石般的池塘。秋雨一打,荷叶都有些枯焦了,茎秆与水面交汇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风起,远方的山脉像是绿色的,流动的河,混着零星凋黄,并不明显。
    “眼睛能看到的山,相机永远拍不出来。”
    吴虞在惋惜,继而画风一转:
    “但我手机壳刚换,还没发黄。你妈能看到最真实的山。”
    季时秋闻言侧头。
    女人略施粉黛的脸比之前明艳,但眼瞳总没什么情绪,像是不带灵魂的,旁观的镜孔。
    那镜头斜过来:“皖北的山什么样?”
    季时秋想了想:“不高。”
    家乡的山,好像总是很遥远,平地微澜,无需仰望,晨起或暮色降临,山脉会如青灰色的水墨,层层叠叠,近浓远淡地晕染。
    远不如这里巍峨,能割裂穹顶,走近就有高不可攀的压迫感。
    “你是不是没学过语文?”
    “……”
    吴虞掉头离开河岸。
    季时秋跟上她。
    往村落深处走,道路变窄,无车通行,两旁晒秋的竹匾就越发肆无忌惮,挤挤攘攘,无处落脚。
    路过一双板凳架高的竹匾时,吴虞顺走了里面一条暗红发亮的干辣椒。
    她摘了蒂,咬去尖头,在嘴里嚼了嚼。
    并不好吃。
    到底是辅料,没了香料油盐的协助,无法自成美味。
    辛味冲向眼眶,唾液自动分泌,嚼碎的辣椒皮黏附着口腔,吴虞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咽进喉咙。
    扫过季时秋漠然的侧脸,她停下来,秉持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之原则,她拿高剩余的干红椒,问:“你吃吗?”
    季时秋看眼缺角的辣椒,端头还残留着水渍:“不吃。”
    “吃了。”
    吴虞不容置喙。
    季时秋瞄向吴虞,女人脸色微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辣的。
    他遏制住想讲脏话的冲动,捉住她手腕,倾头衔走她指间剩余的大半截辣椒,又把她胳膊撇远。
    “嚼。”吴虞接着命令,目光不移。
    季时秋并不畏辣,相反,老家的人都很能吃辣,包括他。
    所以这不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当女人面无表情地睨过来时,这份任务似乎就渗透着被凝视的屈辱。
    他咀嚼起来。
    季时秋肤色不白,但因为足够年轻,脸上几乎没什么纹路,肌肉走向鲜明。
    他的两腮缓慢而有节奏地动着,颌骨坚硬。
    隐在帽檐下的眼,目不转睛盯着她。里面流淌的愤然,像化了的沥青,黑而烫。
    四目相对,吴虞体内涌出一股异样的,迅疾的快感。
    冲击着,迫使她心跳加速。
    她错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瓦蓝的天幕,消解渴意。
    突地,侧边瓦房的矮门内冲出个佝偻瘦弱的白发小老太,挥舞竹条,叽叽哇哇炮仗般说了大串话。
    外星用语,吴虞一句听不明白。
    但看得出老太太火冒三丈。
    季时秋依稀能懂,也用相似的方言回复她。
    老太继续骂骂咧咧,吉娃娃似的,人小气势足。
    吴虞问:“她说什么?”
    季时秋说:“说我们偷她辣椒。”
    吴虞莫名,看眼后方:“可我是从隔壁拿的。”
    季时秋:“但你停在她门前吃了。”
    “现在呢?”
    “叫我们补偿她。”
    “怎么补偿?”吴虞看向老太,对方仍举着竹条示威:“给钱?”
    季时秋说:“她叫帮她掰一筐苞芦喂鸡。”
    吴虞不解:“苞芦?”
    季时秋回:“就是玉米。”
    吴虞扫一眼竹匾里横七竖八数量不算少的玉米,低低操了声。
    两人并排坐到门槛上,老太太颤巍巍去端竹匾,季时秋忙起身上前接,吴虞一动没动,看着他对一个老人殷切备至彬彬有礼。
    季时秋回来掰玉米;吴虞就继续磨洋工。
    哦,她连洋工都不磨。她撂挑子不干,两手空闲,理直气壮。
    老太回到屋里藤椅上坐着,调节收音机,听黄梅戏。
    旁边的男生低头干活,挽起了袖口。
    屋檐只能遮掉一半日照,他干净均匀的小麦色肌肤像是涂有一层性感的蜜油,会随光影流动,从小臂的线条蜿蜒而下。
    吴虞突地想看,他峻挺眉眼在日光下的样子,是否也这般诱人。
    她扬手要摘他帽子。
    季时秋反应敏锐,颈线牵高,避开她即将触上帽檐的手。
    吴虞不满:“这么黑,戴什么帽子多此一举?”
    季时秋继续敛目剥苞米,动作娴熟,仿佛没听见。
    吴虞抓起一把剥好的苞米泄恨,甩向他手背。
    干硬的金色颗粒四处跳弹,有些还落到地面。
    季时秋挨个将它们捡起来,收回竹匾旁有豁口的瓷碗。
    吴虞被无视,哪会轻易放过他。她端起碗,倾斜近九十度,把快一半的玉米粒倒了出去。
    季时秋有些愕然。
    他不再捡拾,双手撑住膝盖,孰不可忍,像是要起身。
    吴虞当即取出手机,亮出她的筹码,他的命门。
    季时秋从上方握住手机,状似要夺。
    吴虞拽两下,没抽动,干脆撒了手。
    相对无言几秒。
    季时秋平静说:“紫外线过敏。”
    “所以戴帽子。”
    吴虞面色终于舒缓。
    季时秋将手机拿正,看了看背面,用拇指拭去表壳的浮尘,才将它交回来:“就一晚。”
    吴虞不明其意:“什么?”
    “最多再陪你一晚。明天就上山。”
    第6章 第六片落叶
    他们在午后回到旅社。
    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林姐没有浪费艳阳天,门外空地和院落被她铺满干椒和玉米,几个泛白的橙色番瓜混在里面,拼出朵花型。
    吴虞给它们拍了张照,抄兜往里走。
    林姐在抹桌子,停手抬头:“你们回啦?”
    吴虞情绪不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刚要越过林姐上楼,她倏地想起什么,倒退两步,险些撞上后边的季时秋。
    他扶住她肩膀,拉开间距,又马上松手。
    林姐瞧得扑哧一乐。
    吴虞没回头,光瞥她:“问你,从这儿怎么上山?”
    林姐诧异:“你们要上山?”
    吴虞:“嗯。”
    林姐回身,拉开餐柜边的纱窗,指了指外面:“过了这片田,有条河,河上有桥,三个桥洞那个,从上边过去再左转直走,就能瞧见上山的路了。”
    吴虞跟着远眺:“哪里看日出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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