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太医去瞧了眼那夭折的女婴, 检查后说应是先天不足, 生产时又没回转位置, 呼吸不畅导致事态恶化。他面上虽不说,实则惶恐无比,更不知萧翊转醒后将会如何。
    紧接着,凌太医替方柔看过,此刻血已止住,只是力竭虚弱,生产倒算顺利,于母亲来说不是场巨大的折磨。
    萧翊则是急火攻心,一时气息不稳,须得养些日子,倒也不是大隐患。凌太医交代好诸事,留下了监管的年轻医事,这便回宫去了皇帝跟前复命。
    孩子夭折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起先是大臣们在朝会上见到皇帝独自坐在御台,原先传旨那位年轻内官又换成了刘福。
    不待他们低声私语,皇帝已缓声称宁王近来操持国务殚尽竭虑,一时间病倒了,特请旨在王府静养,他这个不中用的兄长只得顶上,今后一切如常。
    最后这话说得群臣心惊胆战,再不敢言语,只当萧翊仍在旁听政,按部就班逐一奏报。
    过后也不知是哪家女眷先起的头,说方柔生产当日正是秋祭夜宴,宁王府偏巧没个聪明人主持大局,就来了两个稳婆,哪能担得起事?由此大人是保住了,可孩子急产,生下来就不行了。
    众说纷纭,一时间极为热闹。
    有说方柔就是命不好的,费尽心思当上王妃也无福消受好日子。也有说沈清清冷血的,说是明明同在府上,竟毫不关心同宅的生死。彼此都有帮腔的,自然也有煽风点火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萧翊转醒后才逐渐止息。
    他这一回竟昏迷了数日之久,虽方柔没问,但春桃主动提起,说是查不出缘由,但人就是不见醒,睡梦中也不安稳,何沉脸上也只剩担忧。
    方柔只是静听着,彼时她已好转许多,这回生产虽煎熬,可秦五通医术确实超然,她在当日便已没有不适感,转天已能自如下床,当然看护嬷嬷没让走远,还是叫她老实在床上躺着。
    一想到秦五通枉死,方柔心中不是滋味,连带着几日并未睡多久,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萧翊持剑杀人的模样。
    她在大漠见过马贼抢劫商旅,那血腥味被风沙掩埋,她离得远,当下被谢镜颐捂住眼睛拖走,生怕惹上祸事。
    而前几日那幕却一直在她眼前重现,只要一想到,她总觉得屋里的血腥味散不去。月内不得见风、不得遇冷,可她非要嬷嬷将窗户打开,说屋里难闻,总有死人的味道。
    嬷嬷初时听这话,吓得差些摔了手里的碗,还以为方柔因孩子夭折出现了魇症,悄悄与冯江说,许是要找天师来一趟西辞院。
    冯江心怀忐忑,当即照办,一番折腾下来,那香灰的味道倒是盖住了所有的气味,可方柔变得沉默寡言,时常盯着地板的某个角落出神。
    忽然之间会吓得浑身一抖,随后才像回过神那般,轻轻叹一口气,连带着嬷嬷也常被她的动静搅得不安宁。
    方柔心底清楚,此事尚没了结,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已随谢镜颐踏上了回家之路,而她想要与家人团聚,还得如张成素那日所言,以计彻底摆脱萧翊的控制。
    后来某一天,方柔好似忽然醒悟过来那般,整个人的精神气有了明显不同。嬷嬷不知晓方柔因何有了转变,她只觉得方柔心里藏了事。
    可她没权力过问,方柔也不会对她坦白。
    这日方柔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神。
    萧翊总算转醒,他顾不得收拾洗沐,换了身衣裳简单梳洗,直奔西辞院而来。
    他神色匆忙、动作极快,好像要亲眼确认过方柔的安危才能放下心来那般,直到他踏入内室,步子缓了下来,再不动了。
    方柔慢慢转头看着他。
    他一怔,这才缓步走到床边,方柔别过视线,继续某个角落出神。
    萧翊动了动嘴,最后慢慢坐在床边,抬手稍稍犹疑,还是覆上了方柔的五指。
    她没挣扎,也没旁的反应,好像萧翊不存在那般。
    萧翊嘴角微颤:“阿柔。”
    方柔过了半晌才侧过头来,她静静地打量着萧翊。他好似又瘦了些,下巴闷起了一片青痕,从没有过的模样。
    他穿着身常服,衣带系得很松,瞧得出来行色匆忙。
    她低声:“你好些了么?”
    萧翊一怔,意外地望着她。
    方柔继续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好么?”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些,他牵起嘴角对她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担忧你。”
    方柔反手慢慢握住他的五指,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抿起嘴角笑了笑。
    萧翊抬指,替她抚开额前的碎发,她休养了一段时日,脸色已好了许多,他在来西辞院的路上听何沉说了几句,方柔恢复得很好。
    太医院派了人在王府监事,太后得知萧翊昏迷不醒,也特地叫了人送来药,皇帝自然也叫了刘福亲自来王府关怀查问。
    总之,各派风平浪静,并没有哪方趁他不省人事之际撩起轩然大波。
    二人对望着在床边说了会儿闲话,刻意避开了某些话题,彼此心知肚明,后来时辰不早,嬷嬷送来了今日的汤药。
    萧翊把方柔扶坐起,亲自喂她喝完。
    方柔拧着眉觉得苦,抬手捂嘴,想要找蜜饯压一压那阵苦涩。
    萧翊瞧着她蹙眉着急的模样,可怜委屈,心中忽而起了阵.冲.动。
    他低笑:“想要么?”
    他拎起一枚蜜饯在手心抛接,随后塞进.齿.间,在方柔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他捧起方柔的脸颊,轻吻了上去,唇.齿.交.缠,他将那抹甜意传递给方柔,她仰头有些辛苦,可萧翊拢着她,不由拒.绝,方柔抬手抵着他的肩。
    到后来,那蜜饯掉了,萧翊没放开手,他掌.间的力.道.很重,方柔的脸被.捏.红了。
    最后方柔争.扎.着摇头,总算分开了些距离,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那些青.痕.刺.着她的皮肤。
    “阿翊好不讲理。”她柔声抱怨,手拽着他的前襟,面色却闪过一丝无奈的惆怅,“下次可不敢说苦了。”
    萧翊只是低笑,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松了松.身.子,又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太挂念你,这才失了稳。”他的声音很低,正落在她耳畔,直白而热烈地袒露着心思。
    方柔不挣扎,脸顺势贴进他的怀里,“阿翊,你不怪我么?”
    萧翊心念一动,他垂眸,目光落在方柔莹白的侧脸,心里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来了那般,心头的疤正在飞速愈合。
    是梦么?可方柔抱着他的力道那样真实。
    方柔好似变了个人,那夜她那样绝望地指责他,口口声声说是他们两人的报应,是天在伐他,她当时是因孩子没了,恼急才会口不择言吧?
    她如今于心有愧,所以用行动在弥补,是这样么?
    萧翊有些恍惚。
    方柔又说:“我那日不该将怨气发到你身上,阿翊。你对我这般好,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也心疼她的,对么?”
    他的心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唇间微颤,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方柔低声叹:“我只是太难过,为何我们这样难?我先前虽然心底生你气,可后来我也认了,在王府没有什么不好,你待我一向宽容。”
    “这段时日我没别的事,我总是一个人在想,总算想明白了,我不该怪你怨你。太后说得对,哪有夫妻不争吵?说开了说透了,日子还是能够继续过。”
    萧翊五指一颤,他听着方柔细细道来,原来这才是她真心所想?觉得他们太难,原来她也意识到,先前的种种只是观念不合引发的争吵,她只是一时没想通,只要说开了,只要给她时间想明白。
    他心间一松,似乎那期盼的事物终于尘埃落定。果然,他一直没有想错,方柔只是需要时间,他只需要慢慢等,他们总会跟从前一样,他们其实一直没变。
    萧翊难得语塞,沉默了那样久,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方柔。
    他只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最后只说:“阿柔,都过去了。”
    方柔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萧翊是瞧不见的。她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心力,她怕那夜由着本心指责了萧翊,把话说得那样绝情,他会再行极端。
    可没料到,他似乎轻易认下了她的说辞。
    方柔一时恍惚,她从没这样深刻地意识到,她之于萧翊,竟这般重要么?
    她不解,若如此深爱一人,为何不是彼此聆听所愿,尊重平等,反而要将某一方的自我意愿凌.驾在另一方之上,不愿放手的后果如同流沙从掌间消逝,物极必反。
    她理解不了这样极端的爱,她从来所求一事,她需要自由自在地生活。
    方柔惆怅地闭上眼:“阿翊,你给我说故事吧,我困了。”
    萧翊扶她躺好,才说到开篇,方柔便已侧身沉沉睡去。他慢慢收了话,喊来嬷嬷在床前伺候,独自出了院子。
    何沉在门外静候,跟随萧翊往外走。
    “孩子呢?”他往望湖院的方向去了。
    何沉:“安置在冰棺,停在北边的小别院。”
    萧翊沉默半晌,这才道:“你让冯江去备些物件。”
    何沉逐一记下,与萧翊在岔路口分别。
    萧翊独自走回望湖院,简单洗沐过,换上了正经常服,他行步至书案边,拉开暗屉,里头有个扁扁的方盒。
    他取出盒子,掀开,里头是一对金镯,各坠了块小小的平安锁。
    萧翊见了那金锁上的“平安”二字,心间一沉,不由眉头深皱。这本是他悄悄备好的生辰礼,那平安二字由他手写,送到司珍房巧手锻造,以愿他与方柔的孩子一生顺遂。
    无计可消愁。他怔望许久,长叹了一声,颇感无力地垂下手,将那盒子盖紧。
    他走到书房,提笔拟了道奏疏,最后一划落下,何沉已候在门外。
    萧翊传他入内,何沉手里拿了块交叠好的锦帕,行至书案前:“殿下,事情都已办妥。”
    他将锦帕递上前,萧翊沉默片刻,这才伸手接下。他展开锦帕,里头有几缕细软的黑发,整齐地以金线绑成了一股。
    萧翊只觉眼眸微刺,面上露出强烈的哀恸之色。
    “立牌位、入东陵、册封郡主,封号孤已拟好,你将奏疏交去乾康宫。”他小心地包裹住那股胎发,牢牢握在掌间。
    何沉小心地抬眸望了萧翊一眼,最后默默领命退下。
    这些事情交办下去,萧翊很快就得了皇帝的答复。圣旨已传,这孩子被册封为永宁郡主,入东陵前都安存于冰棺内,其余琐事皆交由宗室府拟定。
    彼时已过了大半月,方柔的身子已无大碍,腰身很快瘦了下来,也因是年轻、体质不同,孩子本也偏小,由此恢复起来非常顺利。
    她连月进补,面颊红润肤色透白生泽,后来临近出月已时常落地自由行走,嬷嬷看管不住,只能由她喜欢,自然,只趁着萧翊离开西辞院的间隙偷偷做。
    他这月疏于政务,没再上朝,皇帝体恤他经历丧女之痛并没催促。
    萧翊时常在西辞院逗留一整天,入夜就睡在软榻,嬷嬷和春桃留在偏房伺候。
    方柔默默发觉萧翊如今特别有空,他连日不朝,每日陪在她身旁几乎寸步不离,有时连嬷嬷的活儿也抢着干,直教下人相觑无言。
    她偶尔梦中转醒,会瞧见萧翊独自站在窗前静默。他有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物件,方柔起先不知道是何物,后来有一回,她忍不住喊他,他下意识先回了身,手没收住。
    方柔瞧清楚了,那锦帕里包裹着一股胎发,她当下一怔,欲言又止。
    直到萧翊察觉了她的目光,忙背过手去,笑着问她发生何事。
    方柔心底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觉,这异样的想法拉扯着她的神思,令她内心不安。可每到此刻,她都会想起秦五通死前狠狠瞪着她的模样,由此,一切都又破碎不见了。
    她始终记得还有件大事未了。
    方柔出月在即,宫里也来了人,萧翊就在西辞院见那内官,远远听着不真切,好似是皇帝关心他的境况,许久不见人他也没传话入宫,二圣心中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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