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苗疆都是粗人,不懂惜花。”舒念不以为然,“寨子里漫山遍野俱是鲜花,四季不败,有时还摘些来炒着吃,若要挨个怜惜,路也不必走,饭也不必吃了!”
    崔述摇头,站起身往多宝阁上取了一只梅雪傲春瓶,注满清水,将梅枝插在当间。
    舒念想起一事,“小吴侯,你那酒可是有甚古怪?”
    “阿述。”
    “我不敢,求您饶了我吧。”舒念告饶,她这声阿述若是敢叫出口,便是不被苏秀打死,也要被甘书泠勒死。
    活着不好吗?
    为何要作死?
    “那便不要唤我。”崔述理好梅枝,将梅瓶移到窗边。
    舒念充耳不闻,“我平日里少说也是三五坛的酒量,昨日还没怎么喝,怎么就醉到今天早上?”
    等了半日不闻回应,舒念面皮绷不住,只得求饶,“小吴侯。”
    崔述安坐不动。
    舒念想了想,反正左右无人,忍气吞声道,“阿述。”
    “知道你酒量天赋异禀,我往坛子里投了百日醉,”崔述眨眨眼,“两颗。”
    “你——”舒念一手指他,一口气噎在胸口半日顺不过来,区区六年过去,现如今这世道,给人下药都这么理直气壮明目张胆了?
    崔述从容道,“昨夜不速之客来来往往,恐惊你好眠。怎么样,吃了两颗百日醉,应是睡得不错?”
    “你,你,你——”
    “我什么?”崔述站起身,“快去洗漱,来花厅用饭。”悠然离开。
    舒念大吃一惊,摸摸脸颊,这才想起自己打被窝里爬出来便隔着窗子与他说话,脸——还没洗!
    扑到镜前揭开袱子一照,镜中一对肿眼泡儿,蓬头垢面一张脸,不由自主一声尖叫,“啊——”
    蔫头耷脑地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舒念鼓起好大勇气才离了厢房。
    花厅里长案上摆布了七八只食碟,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只瓦罐,兀自咕嘟嘟冒着热气。崔述倚案而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两根竹筷,看见舒念,招手道,“过来。”
    舒念灰头土脸走到近前。
    崔述揭开瓦罐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随热气蒸腾而上。舒念大感好奇,探头一看,却见罐子里焖着羹汤,煲着菌菇干笋虾仔之类的鲜物,难怪香得如此别致。
    “这是什么?”舒念指了指罐中乌黑细长的一物,“好像头发?”
    崔述纠正,“龙须草。”
    “龙须草?”舒念吃了一惊,“传说中真龙遗物龙须草?”
    “文火煲了一夜。”崔述取匙舀了一匙,又放下,“你来。”
    盛粥舀饭这种事,当然得使唤丫头来——舒念扁扁嘴,盛出一碗先捧给崔述,才盛给自己,尝了一口鲜美非常,赞道,“都说鱼羊为鲜,跟这个比起来却是远远不及了。”
    崔述捧着碗不动,直到听了她这一声才笑了笑,慢慢吃羹。
    龙须草——
    舒念眼珠子一转,“听闻龙须草生在姑余高山草甸,小吴侯来吴山,还带着龙须草?”心里默念一句,甘仙子痴心一片,煞费苦心啊。
    “阿述。”
    舒念无语,一个称呼,这般执着做甚?
    崔述吃着羹,忽然吩咐,“今日唐玉笑在风雨台传授炼器术,你跟都亭一块儿去听听。”
    诸山舍会第一日以武会友,后面几日各家大佬分头开坛授课,唐门授炼器术,安岳授拳术,姑余授炼丹术……总之就是个各出高招,教化后辈的意思。
    然而谁又会把真正的看家本事大喇喇教给旁人?故而也就各家后辈和初入江湖的小子们值当一听。
    况且这世上,论及炼器术,天底下能有人比得过眼前的小吴侯?
    崔述刻意打发自己出去……他要做甚?
    果然不过一时三刻,苏都亭过来,向崔述行过礼,便向舒念道,“走吧。”
    舒念披了大氅,堪堪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道,“晚间咱们三个一块围炉,喝几杯?”
    崔述愣了一下,含笑应道,“好啊。”
    舒念一颗心落回肚里,跟着苏都亭往外走,山间积雪甚厚,踩在其上吱吱作响。
    苏都亭一路走,一路训斥舒念,“我师父不饮酒,还喝几杯,喝甚么喝?”
    舒念吐吐舌,“都亭,昨夜谁来了巡剑阁?”
    “谁?”苏都亭停住脚步,“舍会期间吴山宵禁,谁夜间去巡剑阁?”
    舒念再不想这一位没喝酒的也跟她一般稀里糊涂,摆手道,“无事,走吧。”
    两人一路到了风雨台,挨挨擦擦尽是人头,挤得议事堂也人气蒸腾,台上已布置作讲台情状,唐玉笑高坐其上道貌岸然,两侧十个藏剑楼门生并十个西岭门生雁翅护卫。
    舒念拣了条板凳坐下,心不在焉地听了一时,总觉自己忽略了甚么要紧事。
    宁斯同突然身死,武忠弼主导查案,唐玉笑莫名把火引向妖女舒念,不知道什么人夜访巡剑阁,今天开坛第一天,主讲的居然是西岭唐门——
    舒念渐感不安,向苏都亭道,“我去换件衣裳。”
    苏都亭皱眉,“就你事儿多!”
    舒念哪里理他,匆匆从侧门离开,一路沿清溪往上,回了巡剑阁,几进院子走遍,不见崔述踪影,花厅内杯箸依旧,炭火却早已冰冷——
    看这模样,应是她刚刚离开,崔述便也走了。
    舒念退回厢房找了半日,也未寻着甚么书信之物,茫茫然之际,忽见纸篮之中揉着个墨迹新鲜的纸团,拾了出来,打开来便见绘着一带楼阁,虽是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
    隐剑阁。
    吴山藏剑楼根本之地,隐剑阁。
    舒念将纸团藏在袖中,提一口气施轻功急纵,循着记忆往隐剑阁疾奔而去。
    隐剑阁处吴山至高处,阁如其名,隐剑之所,隐的却非名剑,而是天下剑谱,和苏氏秘典。
    有人用悬火丹的线索引崔述过来?又或者反过来,崔述用悬火丹的线索引对方过来?
    舒念一路疾奔,到得阁门时已出了一身热汗,深吸一口气进去,便见一条狭窄的石桥,桥下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对面一座小楼依山面涯,古拙庄肃——
    隐剑阁。
    舒念右手往腰间一探,握住宝相花匕首,无声出鞘,一步一步挪上石桥,堪堪走到石桥当间,隐剑阁门无风洞开,舒念一眼看清,惊在当场。
    阁中空地之上,三个人围着当间一人团团而坐,个个头顶白气蒸腾,竟是高手过招,生拼内力到了内劲外化的紧要时刻。
    外间三人面蒙黑布,不知是谁。中间那人红衣黑袍,舒念却是熟得不能再熟,“崔述!你怎么样?”
    隐剑阁被四个顶尖高手内息震动,阁门呜呜作响,四人俱无暇说话,舒念仍旧看到崔述双唇一动。
    “快走。”
    到得此间,无所建树,怎甘心草草退回?舒念咬牙,手持白刃,提步欺上。
    阁中三人被崔述牵引,处于一个危险的平衡之中,谁先收手,必定心脉俱断——眼睁睁看舒念杀来,只能大眼瞪小眼,别无他法。
    舒念看懂此间关窍,更不客气,心知这一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便将全身内力护住心脉,顶着泰山压顶之势强行欺入,举匕往最外间那黑衣人左后背插入。
    一刀毙命。
    骤失一人,平衡立破,二名黑衣人直被震飞出去,也不等稳住身形,半空中一声厉喝,一人当头向舒念击下,另一人仍旧缠斗崔述。
    舒念眼睁睁看一只手凝着茫茫白气,携万钧之力欺来,百忙中扣了一根牛毛细针,生生迎上——实力悬殊至此,万无幸免,不过这一掌拍上,这货也休想活命,三个死了二个,剩的一个绝不是崔述对手。
    一换三,赚了。
    一股大力扑面袭来,舒念眼前乾坤颠倒,待得清醒时,却被一人护在怀中,定睛看时,袭击自己的黑衣人直挺挺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成了,还不及庆幸死里逃生且是四肢俱全,又被眼前的情形震得心魂俱碎,“崔述,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龙须草发菜
    明天六点《饮冰》,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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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饮冰
    ◎九幽寒气,裂骨摧心。◎
    崔述一掌拍开袭击舒念的黑衣人,背后躲闪不及,只能生生受了一掌,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露出一物,头也不回便往刺身后黑衣人刺去。
    黑衣人一击虽中,掌力犹未吐尽,索性一动不动,拼着受这一刺也要将崔述毙在掌下。
    便听“扑哧”一声,黑衣人臂间鲜血狂喷,崔述身躯剧震往前扑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尽数喷在舒念背后。
    舒念大惊失色,“崔述,你怎么了?”奋力将崔述推往一旁,宝相花匕直刺黑衣人脖颈。
    黑衣人一掌得手,再不恋战,捂着右臂伤处腾身后退,大笑不止,“崔梧栖,死到临头心情如何?”
    崔述靠墙瘫倒,扯出一个微笑,举起右手中的东西,无所谓道,“……你又如何?”
    那物不过一尺余长,细锥形状,遍体通红,握在崔述白璧无瑕的手掌之中,越发红得诡异——
    黑衣人惊慌叫道,“三棱血刺!”低头查看自己伤处,鲜血如注,汩汩涌出,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三棱血刺入体,鲜血不尽不休。
    崔述吐出口中残血,“还有半个时辰,够你安排妥当身后事了。”
    黑衣人双目圆睁,木愣愣站了一时,忽然一声暴喝,“叫你连这半个时辰也活不过!”
    舒念涌身向前,双臂一张拦在头里。
    “快走……”崔述喘出一口气,“他中了三棱血刺,无法提气追你,否则不出三步,必然暴尸当场,你还……还不快走?”
    舒念充耳不闻。
    黑衣人果然不敢快速移动,只提了手掌,慢慢欺近,他稍一挪动,臂上血流加速,直如小泉一般,“滴答”作响。
    “傻瓜……”崔述推她,惜乎掌上乏力,一推不动,急躁道,“……叫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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