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上车。”
    他的声音虽然平稳, 却带着一种极克制的恼意。
    他自然知道, 当着梁虎的面对柳青区别对待并不好, 可他已经接连十几日没见到她人了。
    柳青一听他这话便顿住了脚步。
    她心里虽然不怎么怕他,但既然还想做他的下属, 就总得有个下属的样子。
    “是, 大人。”
    她垂着头乖乖上了车。
    “柳主事这些日子闭门不出, 可是在思悟什么修身的大道理?”
    沈延冲她微微一笑,一双长眸中寒星耀眼。
    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她的面色不如上船之前红润了,也不知是她也有些晕船还是这些日子动得太少。
    “……大人见笑了,下官是有些惫懒罢了。” 柳青憨憨笑道。
    沈延每每这样说话,就代表他心里正压着气,这种时候就要避其锋芒。
    何况她还是他的下属。
    沈延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自然知道她是装傻,可是她实在是警惕得如守着三个草窟的小兔子,他但凡稍有动作,她就滋溜往洞里一钻,再也不出来。
    留他在外面抓心挠肝,一个劲地后悔。
    “其实请柳主事来,是有事要麻烦你,” 他从地板上拎起一个小小的提梁盒放到他们中间的小几上。
    “船过天津的时候,我让人买了些糕点,想带回去孝敬家母。只是家母一向挑剔,若是吃到某样不顺口的,便不会再吃。我不知哪一样好,所以先挑了几样出来,请柳主事代我尝一尝。”
    他说着便将提梁盒的三层分别打开,放到她面前。
    柳青一向喜欢甜食,一听是糕点,就忍不住细看了几眼。
    一层是红白黄三色的酥皮点心,这种点心酥软不腻,她都能当饭吃;二层是各种形状的栗子糕、青豆糕,那粉看上去磨得极细糯,是她喜欢的那种入口绵密的感觉;三层的东西更是让她眼前一亮,是她许多年前吃过一次就再没吃到过的熟梨糕。
    他母亲会爱吃这些?
    反正他是很不喜欢甜食的,难道母子俩口味不同?
    柳青抿了抿唇:“大人,既然是给令堂的,大人何不亲自尝尝?”
    沈延的眸光一黯,似是有些失落。
    他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不知道吧,我不大吃这些,还请柳主事代劳了。”
    “……原来如此。” 柳青垂眸道。
    他对这些几乎是一口都不沾的,她自然没有忘记。但这是刘语清才知道的事,她如今只能装作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看那些点心,一颗颗瞧着精致又可口,她倒是真想吃了。
    在船上将近二十日,吃的都是水里的东西,鲜美是鲜美,可她自幼生长在宛平,吃那些东西并不顺口。
    倒是这些糕点,让她一见就胃口大开。
    即便柳青是男人,也可以是个爱吃点心的吧。沈延若是用这些来试探她的身份,也实在太不明智了。
    “……那下官就借令堂的光饱一饱口福了。” 她戒心一卸下,便有些抵不住诱惑了。
    她喜滋滋地探了两颗细细长长的手指,下手挑了一块小小圆圆的白糖熟梨糕放进嘴里。
    绵绵软软,带着大米的清香,怀念了多年的味道融在口中。
    真是太好吃了。
    沈延手里拿着书,瞧瞧抬眼看她。自打这糕点一入口,她眼睛就亮晶晶的,一边嚼着嘴里的,还不忘了挑下一个,显然是十分喜欢的。
    柳青发觉沈延在看她,赶忙将口里残余的咽干净,指了指那些熟梨糕。
    “大人好眼光,这个就很不错。”
    既然是代尝,怎么也得摆摆样子。
    沈延极认真地看了一眼:“唔,我记下了,你再尝尝别的。”
    他说完,怕她吃得拘谨,或是又生出疑心,便很快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她。
    这么些日子了,他可算是舒心了一回,看她吃得这么开心,这些点心定是送对了。
    还是这样好,只要她高兴,不要躲起来不理人,他就觉得很好。至于其它的那些,可以先放到一边。
    他看着她粉嫩的两腮一鼓一鼓的,将手里的书又举高了些,掩住满眼的笑意。
    他们一人吃着,一人悄悄看着,正是欢快愉悦的时候,迎面来了一辆马车。那车夫似是认出了沈延的车夫,问他沈大人可在车里。
    沈延的车夫停下车,沈延听见声音,掀起车帘往外望了望。他一见那对面的车夫,便即刻起身下车。
    柳青见他此时要下车便是一愣,嘴巴也停了,嘴角还沾着一点点油酥渣渣。
    沈延看她的样子可爱,忍不住笑了笑:“你慢慢尝,我去去就来,待会跟我说说还有哪种好吃。”
    柳青好奇对面是什么人,放下糕点,扒着车窗往前面望。
    沈延走到那辆车前,向着里面恭敬地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回来了。”
    柳青一惊,那里面竟是沈延的母亲。
    那是她五年前还视作未来婆婆的人。
    那辆车里已经跳下来一个丫鬟,她站在车外抬手一扶,一个年接近五旬、眉眼细致的妇人提着八幅的马面裙,搭着她的手,缓缓走下来。
    正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徐氏走到沈延面前好一通瞧他:“哎呦儿啊,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们这衙门也是,派个京官去南方查案。就不能找个近点的么?”
    沈延苦笑:“母亲,派儿子去是担心那边的官吏沆瀣一气。儿子就是旅途上累了些,过两日自然就好了。”
    “唉,我看这官不做也罢,看你整天忙的,二十好几了,都还没成家。你看你表哥,孩子都会背唐诗了。”
    沈延咽了口口水:“……母亲,有什么事等儿子从衙门回去再说吧。”
    他听母亲念叨这些,早就习惯了,只不过后面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是他的下属,另一个是柳青。
    他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车上望了一眼。
    徐氏眼尖得很,即刻问他:“是哪位大人和你同乘?”
    儿子是三品侍郎,能和他同乘的估计也得是和他差不多品阶的同僚。
    沈延有些犹豫:“……是刑部的。”
    “你们衙门的?那莫不是孙大人?”徐氏一听是刑部的,即刻想到儿子的上司孙尚书,“那正好,你和孙大人说一声,咱们家有急事,你请个半日的假。”
    “什么急事?” 沈延眉头一蹙。
    徐氏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想偏了:“哎不是坏事,是好事,大好事!但是你得马上跟我回去看看。”
    沈延一听不是坏事便放了心:“母亲,衙门还有许多事等着儿子,等儿子处理完了再回去吧。”
    “哎呀,等你那处理完了,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人家俞婆子还等着回话呢……罢了,你要不说,我帮你跟孙大人说,衙门的事再多,也不能不让人办私事不是?”
    徐氏说罢推开沈延拦她的手,就冲着他的马车走过去。
    两辆车本就面对面,徐氏走了两步就到了车前,朝着里面唤大人。
    柳青在车里听得心惊,她本是有些怵头沈家的人,但此时这种情况,她不出去见见面也不行了。
    沈延还在想如何跟徐氏解释,柳青已经展了袍子,跳下车来。
    “见过沈夫人,” 她半低着头向徐氏行了一礼,“晚辈柳青,是沈大人手下的主事。”
    徐氏一见是个极俊秀的后生,不禁一愣。
    她虽是后宅妇人,但丈夫和儿子都是做大官的,她对各衙门的官职品阶也是知道一些的。
    刑部主事,也不过就是六品吧,怎地和儿子同乘?
    倒不是她看不起低阶官吏,只是儿子这人性子冷,做官这么多年,别说和属下同乘,就是和同级或是上司同乘都是少有的事。
    怎么一个小小的主事就得了他的青眼?
    她不露声色地将柳青打量了一番,觉得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若非要说哪里和旁人不一样,那就是太俊了。简直比许多姑娘还要俊些。
    沈延见柳青下来,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本意是让她畅快地吃些爱吃的,回衙门之前让她开心一会。
    结果现在吃到一半还得被他母亲审视。
    “这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他发现她粉嫩的腮上沾了小小一点酥皮,大概是方才下来得匆忙,擦嘴角的时候蹭到了边上去。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柳青愣了一瞬,即刻明白了。她脸微微一红,忙抬手蹭了蹭脸蛋。
    沈延微微点头,示意她回车上去。
    柳青本也不想在这杵着,即刻转身上了车。
    徐氏虽没怎么说话,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知子莫若母,儿子看那个柳青的眼神明明就透着温柔。可这么多年,除了对刘家那闺女,儿子别说眼神温柔了,对谁多看过一眼?
    她突然想起之前她偶然听到的其他夫人背后对儿子的议论。
    “沈家那个儿子,二十好几了不娶妻,莫不是根本不喜欢女人?”
    徐氏越琢磨越害怕,不觉间长指甲把丝帕刻出了一条道子。
    “母亲,” 沈延目送柳青上了车,回头又劝徐氏,“儿子今日真的有事,晚上儿子早些回去,您看行吗?”
    “不行!” 徐氏很是坚决,“你立刻跟我回家,今日这事没你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误入歧途,看来今日这事是迫在眉睫了。
    柳青在车上等了许久,后来沈延还是让她和梁虎先回衙门。
    也不知沈延家里出了何事,不过看沈延一脸无奈,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梁虎到了衙门之后,先回了值房和方钰打招呼。
    方钰一见她俩回来,拿她们打趣:“你们回来得真是时候,本以为这皇亲国戚的案子准是让我摊上了,现在看来,还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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