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既陌生,却又不只是陌生而已。
    “......你是哪里不舒服?”
    沈延收回了手。
    还好,额头不烫。
    他也没想到自己方才会伸出手去。大概是柳青这副样子实在可怜,又或是因为他对他本也比旁人多些关注。
    “......回大人,应当就是有些水土不服。” 柳青答他的话。
    她的毛病也不能告诉他,告诉他了他也没辙。说起来,若不是他非要叫她过来,她此时还能歇着呢。
    “瞧着不像啊,” 沈延皱了皱眉,倒了杯热水放到她手里,似乎在琢磨她可能是害了什么病。
    “大人,下官发现南京刑部有问题,” 柳青不想让他再琢磨这事,便直接说到正题。他此时把她叫过来,恐怕也是要问她观察到了什么。
    她将南京女子失踪的案件出奇得少,以及孟家姑娘失踪后明明报案却并无案底的事告诉了他。
    “......那孟姑娘是下官朋友的朋友的亲戚,她原是在街上走失的,走失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丫鬟。”
    她推了推迎枕,现在腰腹的疼痛已经更甚脸上的痛。她得赶快说完,回去躺着,不然真怕撑不住了。
    “这姑娘现在神志还算清醒,但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问急了就哭,说‘绝对不能说’。她家里人说她是在她家附近的一条街上走失的,找回她的时候也是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庵堂里发现她的。早上来洒扫的姑子发现她躺在后殿里,穿了身粗布袄裙,脸上有许多伤疤。虽还能辨认出容貌,但也是毁了容颜。那姑子好不容易才将她唤醒,问她怎么去到庵堂里的,她也全说不出。”
    沈延靠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这姑娘是本地人吗?”
    “其实并非本地人,” 她觉得沈延问到了点子上,“孟家原是扬州人,但家里是做生意的,在金陵有不少铺子,人脉也广。她走失后,家里人花了不少力气寻她。下官觉得她回来得蹊跷,像是被人特意送回来的。或许,掳走她的人听她的口音以为她是外地人,才将她掳走……下官若是那些人贩子,也会选择外地人下手,因为寻找外地失踪人口,还须两边的衙门密切配合——大人您也知道,这自然是不容易的。”
    沈延点点头:“后来掳走她的人或许发现她其实家住金陵,且她的家人动用了许多人脉在努力寻找她。他们不想因此惹了麻烦,才特意弄晕了她之后将她送回去。”
    “正是,从那姑娘现在的反应来看,她被掳走之后,恐怕是经历过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特别是那姑娘脸上的伤,按理说,那些人若已经打算将她送回来,是不必划伤她的。若是打算留下她牟利,就更不该毁她的容。”
    “你觉得那脸上的伤是她自己划的?” 沈延看向柳青。
    “正是。没有姑娘不爱美的,可那孟姑娘却不肯用去疤的药,而且她很怕见到男子。下官猜想,或许是被掳走的期间,她不止一次地受到男人的欺侮或者虐待,所以觉得她若是变得难看了,反而对自己是一种保护。”
    沈延又咄咄地敲了两下扶手:“有道理。其实在我来金陵之前……”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立在了门口。
    “爷,您方才让小的找的郎中到了。”
    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沈延即刻住了声,起身去开槅扇。
    柳青一怔,沈延方才一见她就出去了,就是让人去找郎中?
    门外两人跨进门来,那伙计身后跟着一个戴东坡巾,穿赭色长袍的人,手里还拎着个小箱子。
    沈延将这人请进来,一指柳青:“您给看看吧,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别的毛病。”
    柳青见他一指自己,暗里忍不住一激灵。
    按师兄的说法,那有经验的大夫只消抬手往脉上一搭,是男是女,一下就辨个清楚。
    她原还觉得身子沉软如泡了水的棉花,一见这郎中奔着她过来,竟一下子来了力气,蹭地弹了起来。
    “不必不必,” 她朝他们二人连连摆手,“大人,下官方才喝了些热水,已经好了许多……”
    “可你这……”
    沈延看她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似是比方才的气色还差了些——哪里就好了许多?
    “下官……下官忽然想起还有些急事,大人您忙着,下官先告退了。”
    她边说边匆匆行了个礼,拨开挡在门口的郎中就跨出门去。
    沈延看得莫名其妙:“你在此地能有什么急事?”
    “......下官办完事再向大人回禀。”
    柳青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此时回身又作了一揖,可一不留神,撞上了院子里石桌的一角,痛得她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她不露声色地揉了揉腿,一路小碎步出了客栈。
    片刻的功夫,沈延眼睁睁地看着她溜了出去,再回头面对郎中也有些尴尬。
    “......劳您白跑一趟了。他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您看他这样子,无大碍吧?”
    大夫方才听柳青唤他大人,又自称下官,估摸着他是个做官的,自然不会跟他计较:“大老爷言重了,讳疾忌医的人也是常有的。看方才那位老爷的样子,若真是水土不服,可能也没什么大问题。多休息,多饮水,养个两天或许就能恢复一些了。只是千万千万要忌酒,否则五内热邪重生,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沈延一一记下,又谢过郎中,唤了伙计来送郎中回去。
    他坐回到书案前点了灯,提笔沾墨准备将郎中的嘱咐一一写下来,待会让客栈的伙计给柳青送去。
    可转念一想,这都是什么事。
    他堂堂一个正三品的侍郎,居然要给自己的下属做这些事。
    他将笔往笔山上吧地一搁,有心不管他,可眼前又浮现起他那憔悴欲碎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
    罢了,他也是看在那厮实在可怜的份上。若是不管他,万一真有什么不妙,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原以为让人将字条拿过去给柳青,这事就算完了,却不料那送信的伙计回来告诉他,柳青不在官驿里。
    “……他不在?”
    他不是很不舒服吗?不在屋里好好歇着,还能跑到哪去?
    “小的问了驿馆的伙计,说那位柳爷方才回去,没一会的功夫就被车接走了。”
    “谁接走了?接去哪里?”
    那伙计一笑,幸亏他嘴勤,方才多问了几句,不然这位爷还得让他跑回去打听。虽然能挣点小钱,但他也累啊。
    “小的帮您问了,驿馆的伙计说,是和那位柳爷同住驿馆的另一位爷坐车来接的,那伙计还听到他们说去‘成珍楼’接风什么的。”
    沈延眉毛一挑。这厮可以啊,他在这又帮他请大夫又写医嘱的,他可倒好,都难受成那样了,还跑去喝酒,命都不要了?”
    第29章
    柳青此时早已上了车, 随骆闻忠、梁虎二人一同去成珍楼。
    梁虎看不上柳青,极少同她讲话,柳青自然也不会上赶着。骆闻忠觉得气氛尴尬,特意说了些南京各衙门的官员与秦淮名妓的风流韵事引他们开口, 什么某名妓原是户部郎中的相好, 后来攀上了工部侍郎, 就把户部郎中给踹了, 或是什么某官员给名妓赎了身, 带回家老婆却不让进门之类的。
    本朝律令严禁官员狎妓, 然而若是哪个官员私底下做了什么,众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往往只在弹劾某人的时候才被翻出来罪加一等。
    然而,越是严令禁止的事就越让许多人好奇,梁虎一听这些, 马上就来了兴趣, 和骆闻忠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闹。
    柳青本就很不舒服, 听到这种事,鄙视都来不及,又怎会想聊。
    骆、梁二人方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沈延那逃跑的那股冲劲早就泄掉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的,除了在床上趴着以外, 真是什么都不想做。
    原本她是打算推掉这个酒局, 得罪人她也不在乎, 可骆闻忠说她要是想找人,最好跟应天府的王通判搞好关系。现在他代表应天府请客, 她若是不去, 找人的事恐怕就难办了。
    她想了想, 她这两样毛病虽痛,却也不是什么危重的病,那不如再忍一忍,大不了坐一会就走,也不至于伤了和气。那个洪掌柜实在是个关键人物,找不到他,给父亲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忍过去。
    “哎,你们在南京可真舒服,我们在京师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梁虎正和骆闻忠聊着。
    他说话的间隙暼了柳青一眼,见她合着眼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便给骆闻忠使了个眼色。
    骆闻忠知他意在嘲讽,不出声地对他笑了笑。梁虎这人心思浅,才来了没两日,他和柳青不对付的事就已经暴露无遗了。
    譬如,柳青今日下午请假,梁虎就很看不过眼。
    那时柳青才出了衙门的门,还没走多远,梁虎就对着她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早上来的时候装什么一心为公,还装不到一日就开始偷懒了。”
    骆闻忠早觉出他们二人不和,便故意道:“不能吧,我看柳大人是真认真,你们京师来过那么多位大人,就属柳大人最在意公务。”
    “嗤,”梁虎被他这么一激,愈发来劲了,“他那哪是在意公务。他那是爱出风头,爱在上头面前表现。还不光这,人家在背地里巴结上头巴结得厉害着呢。”
    “真的假的?”骆闻忠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看柳大人可是个本分人。”
    “他本分?”梁虎似乎被他这话给气着了,“你可不知道,这回来南京的本该是老方和我,他就是巴结了沈侍郎,才把老方给挤下去了。”
    “你说的是原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那位沈侍郎?” 骆闻忠一听沈延的名字,目光闪动,“听说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当初他带人去查湖广的钱粮案,连布政使司的左右参政都给送进牢里去了......你们这次来,他没跟你们嘱咐点什么?”
    “哎呀,你想多了,湖广哪能跟南京比,我们来你们这就是走走过场,他能嘱咐点啥,”梁虎想都没想就摆了摆手,“就算嘱咐,也轮不上我呀,人家俩人那关系,要嘱咐也是嘱咐给他呀。”他朝门外柳青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这柳大人真有那么厉害?你不说他是新来的吗?”
    梁虎哼了声:“什么新的旧的,这年头,就看谁不要脸了,”他说着,就把骆闻忠拉到个人少的地方,“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沈侍郎可不是个爱搭理人的,偏偏跟他说起来没完。他才来几天,现在他的案子居然都是沈侍郎直接分的,前几日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了沈侍郎的车,让沈侍郎送他!你瞧瞧,人家俩人那是什么关系?”
    梁虎当时那副看不惯世风日下的表情,骆闻忠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笑。
    马车上一晃一晃的,梁虎和骆闻忠聊了一会闲天便安静下来。骆闻忠偷眼瞧了瞧柳青,她正紧抿着双唇靠在车壁上,脸色似乎很不好。
    不用梁虎说,他也觉得奇怪,以往派来南京的都是些有年资的,这回怎么派这么一个刚到刑部没几日的人来?真就只是像梁虎所说,是这个柳青讨好了上司才挤掉了方钰?
    骆闻忠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成珍楼离柳青的官驿不算太远,就在柳青觉得腰痛难忍,即将保持不住这个坐姿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三人便陆续下了车。
    看这酒楼的规模,在金陵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楼外旌幡飘展,一串串大红灯笼高悬,门口挂着一列列特色菜馔的牌子,往来的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柳青四肢无力,和骆、梁二人一同往楼上走却渐渐落后了。他们二人已经到了楼上,她却还在扶着扶手爬楼梯。
    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下楼的人似乎十万火急,可走着走着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那人一脚踩空,连摔带滑地下来好几阶,迎面撞上柳青才停了下来。
    这一撞可不轻,柳青原是脸痛、腰痛、腹痛,现在腿也痛了。她赶忙揉了揉腿,定睛去瞧那倒在楼梯上的人。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上梳着双螺髻,一身翠色的裙衫罩了件墨绿色的比甲。
    听方才那动静,小姑娘摔得不清,可她汪着两眼泪爬起来,也顾不上给自己揉揉,就忙着给怀里抱着的杭绸面大氅拍了拍灰,又连连跟柳青道歉。
    柳青这才看清这小姑娘的模样。她个子高挑,黛眉深眼,有种北方姑娘的明丽,最特别的是她右边眉尾缀了一颗殷红的小痣。
    柳青随口道了句:“无妨,你没摔坏吧?”又忽然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几分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的。
    小姑娘刚要说话,便听大门口传来女子高亢的声音。
    “懒蹄子,要你拿件衣裳,你倒磨蹭起来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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