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被抱得很紧,差点让母亲大人的担忧之情给勒死。她艰难地探出一个头,趴在薛司空怀里,有气无力道:“娘……”
    “霄儿一定是累得病倒了。”薛泽姝直接下了结论,“我看外面谁还敢给你气受,再有不听从之人,为娘亲自上门找她们理论!我薛氏只有霄儿你一根独苗儿,从小到大都活蹦乱跳地没有生过什么病,谁要是惹得你病了、损伤身体,看我不扒了她们的皮?哎哟我的乖女儿……”
    薛玉霄道:“娘亲有凤阁工部之事忙碌,全国的营建之事皆由您裁断。不用担心女儿……”
    “那怎么行?”薛泽姝皱眉道,“这可是薛氏唯一的嫡女!就算我留下家中看顾你,称病不朝,谁还敢说些什么?要我说,咱们已经给皇帝崽子尽了力了,至于雍州、豫州等地,娘代你去也无妨——”
    薛玉霄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认真道:“母亲名望甚隆,一世英名,切不可被小人辱之。远离陪都之地,那里的人只会更加难缠、更会杜撰流言传于士族之间,她们说我可以,说母亲却不行。”
    薛泽姝面露疼爱心痛之色,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母爱拥抱,随后摸着她的发顶,老怀甚慰:“霄儿真是长大了,我这一个女儿,顶过她们十个。”说罢,却又正色道,“但你要带病前往,我却不许。万一有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
    薛玉霄还欲再说,司空大人却下定决心,起身对裴饮雪道:“你跟我来。”
    裴饮雪放下笔,心中略微忐忑,起身随同岳母出去。
    两人立在木廊上,薛司空道:“我知道我这女儿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我又不能事事看着她、限制她的自由,你在园中陪伴,要听我的话多加劝说,贤惠体贴,让你妻主别带着病还往外跑。”
    裴饮雪先是点头称是,随后又补充道:“妻主心系苍生,恐怕她的想法并非我辈儿郎能左右。”
    薛泽姝看了他一眼。她其实对女儿这个侧君还算满意,裴饮雪稀世之俊美,如若诞下后嗣,应当也是十分玉雪可爱。她听闻女儿独宠至今,以霄儿的眼光,裴家这位庶公子也不会是个无能之辈。
    她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直言便是。”
    裴饮雪抬手行礼,面容镇静疏离,语气平缓:“人的心在何处,是无法拘束阻拦住的。母亲大人应该也不想采用太严苛的方式限制妻主的自由,伤了母女感情。她若是执意前往,饮雪会随之同行,若有一分灾难意外,我便替她挡一分,请您不必过忧,放手任妻主去做便是,我愿陪伴在侧,回护周全,九死无悔。”
    薛司空凝视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一个内帷男子。司空大人从前只觉得这是陪伴女儿的玩物,与西院里那些通房并无太大区别,但听了这一番话,她突然发觉他的眼光见地、他的忠贞节烈,都超出普通郎君太多。
    薛泽姝道:“你倒是……很清楚她的心意。”
    裴饮雪敛眉不语。
    她踱了几步,忽然又道:“世人多有嫡庶分别之心,不过是因为嫡女能继承家业爵位。我倒是不同,只要是女孩儿,无论嫡庶我都喜欢。”说罢便回到室内。
    司空大人的暗示不算含蓄,裴饮雪也能听懂。他跟着走进去。
    薛司空回来之后,态度反而和缓许多。她留在如意园关照嘱托良久,又陪着用了午膳后,这才回去。
    然而她走后不久,另外的人又来拜访。裴饮雪刚坐下,侍奴便道:“郎君,李掾前来探望。”
    “李清愁?”裴饮雪无奈叹息,道,“好。”
    侍奴引路过来,推开门,李清愁便忍不住跨步到了床榻边,这是她收到回信后第一次见到薛玉霄,心绪一时激荡不能压制,上前一个熊抱把一团婵娟搂住,拍着她的背,立即道:“上回是我误会你了,像这种别有内情的事,你怎么不早说?一听说你病了,给我急得团团转。”
    两人叙旧,裴饮雪派人从旁侍茶,让出了空间,走到屏风外面。
    薛玉霄被她拍得咳嗽两声,默默道:“慢点、慢点,好悬没给我拍岔气了。”
    李清愁习武之人,手劲很大,她讪讪地抬起手臂,贴近道:“要不我陪你去地方检籍?我做你的贴身侍卫,向婵娟赔罪。”
    她眼眸明亮,露出一股“快点让我帮你”的气息。
    薛玉霄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转而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不会在京修养?”
    “这还用想吗?”李清愁笑道,“说不准薛司空不允许,你还要悄悄带人离京呢。咱们姐妹知交,我还能不懂你?放心——我已经将京中事务一概处理好,还向萧将军说了,只要你答应,我们立刻一拍即合,偷偷……”
    “停。”薛玉霄道,“你怎么说得跟私奔一样?”
    李清愁道:“看你,我们这叫纯粹的患难友谊。我肯定站在你这边的,要是有什么人要对付你,我会挡在你面前,虽九死其犹未悔。”
    屏风另一边,静默聆听的裴饮雪神情一顿。这段话似乎甚是耳熟,他是不是才刚刚说过?
    这位清愁娘子虽然是妻主的知交,但……“九死无悔”有她什么事啊?裴饮雪表面上在用一杆鎏金的戥子,仔细称量名贵药材的分量,心中却想,她还得排在我后面呢。
    戥称平了,重一两五钱。裴饮雪留下合适的药材数量,还剑走过来低声禀报道:“又有人来探望少主母。”
    裴饮雪挽了挽沾上药气的袖口,问:“是军府的哪位大人吗?”
    还剑犹豫片刻,道:“不是哪位大人,是四殿下奉旨而来。据说陛下听说咱们少主母病了,急得上火吃不下饭,还带了很多礼物。”
    裴饮雪微微颔首,不待他回复,门外便响起铃动和脚步声。
    谢不疑身上的金铃成为了一种标志,所过之处众仆皆寂,无人敢言。他跨入门中,与裴饮雪正好相见,便没有急着去屏风内探望薛玉霄,而是故意问他:“侯主身体有恙,我真是食不下咽。如今可好些了?”
    裴饮雪盯着他的脸,见到他身上未褪的寒气——因为急忙赶来,车内似乎连暖炉都没有准备,所以才寒彻至此。他道:“我的妻主患了风寒,怎么会让四殿下食不下咽?”
    谢不疑凤眸弯起,笑眯眯地说:“凯旋侯是国之栋梁,我是为国担忧啊。所以辗转反侧,恨不能以身相代。裴郎君,她虽是你之妻主,也是国之贤才,这样的贤良之士……”
    他说着走近,看向面前不太认识的戥子。谢不疑根本认不出来象牙杆上的标识,一边好奇地打量,一边随口道,“就算是我,也愿意屈尊伺候,与郎君共侍一妻,你意下如何——”
    裴饮雪瞥了他一眼,就知道谢不疑这嘴里吐不出来什么好话。幸亏他耐性惊人,才没动手,只是道:“不如何。殿下所尚之妻向来前途尽毁,既然是贤才,恐怕更与殿下无缘了。”
    谢不疑却得寸进尺:“既然没有成婚的缘分,能偷得几分情意也好,郎君先到,我是后来者,愿尊郎君为正,侍奉哥哥……”
    裴饮雪道:“……谢不疑,你要不要脸?”
    能把他逼到说出这么句话,可见真是气到裴郎了。谢不疑闻言笑出声来,掸了掸朱红的披风,揣着圣旨绕过屏风,对着床榻道:“薛侯主怎么病了?让皇姐担心至极啊。连我一介男子,都为侯主这样的忠臣良将心痛至极,恨不能以身代之,九死不悔……”
    又来一个。裴饮雪啪得一声把戥子扔下,绕出屏风,面无表情道:“殿下虽是奉旨而来,终究是未婚儿郎,还是站在这里说话的好,不要凑近,既不雅观,也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谢不疑刚要走过去,脚步被他说得一顿,扭头低语道:“……小气,你的妻主给我看看又不会怎么样。”
    裴饮雪同样压低声线:“不给看。”
    酿酒枝梧雨雪时(2)
    第58章
    裴饮雪不允许他上前,理由严谨,言辞正当,谢不疑也不好硬是凑到薛玉霄床前,哪怕他确实颇为担忧。
    但当着裴饮雪与李清愁的面,他并不想将这份忧心流露于表面,便只是站在裴饮雪身侧,目光望着床帐边露出来的一点儿锦被花纹、还有她那双修长的手。
    这是一双翻阅户籍账本、执笔定论的手,如此优雅、美丽,掌握着左右苍生福祉的权力。谢不疑的目光落在上面,一时怔望出神,听到旁边裴饮雪很不悦地咳嗽一声,这才收回视线。
    “皇姐所赠的礼物放在院中,这是礼单。”他取出一张淡金色的帖子递给裴饮雪,又低语道,“王珩有没有来?”
    裴饮雪眉头微皱,不知他这是何意,但仍旧回答:“不曾。除了崔七前来看诊开药,只有殿下您眼巴巴地跑过来,关心问候,体贴至此。”
    他素来很会含沙射影,谢不疑听了也不介意,眸间带笑道:“那过一会儿他就要来了……这样,我不去见她,你也别让那位王公子来她眼前探望,这样才算公平。”
    裴饮雪目光疏冷地扫了他一眼:“公平?你当着我的面,论什么公平。”
    谢不疑在心中想,裴饮雪这醋劲儿也太大了,在薛玉霄面前倒还一派贤惠——男人在心上人面前就是两幅面孔,惯会伪装。
    “好吧。”他叹道,“谁让你是‘哥哥’呢。在你面前确实没有公平可言,如此,我也只好自行想办法了——”
    裴饮雪还未开口,见他忽然抬起手,将脖颈上的长命锁接了下来,交递给他,道:“这是我出生那一年宫廷造办所制,父君将它戴在了我身上,三岁时有一名从天竺国而来的远行僧入宫献经,为金锁开光,据说可以逢凶化吉,辟千百劫难。我想薛侯比我用得上,请裴郎君交给她。”
    裴饮雪没有接过去,望着他的面容怔了怔。倒是另一边薛玉霄听闻此语,开口道:“殿下,这是无比贵重之物,无功受禄,于心难安,何况我没有赠礼可还。”
    谢不疑转过身望向声音来处,揶揄道:“贵重的是佛意,而非金银。要是薛侯真的无礼可还,不如也赠我向佛之意,点化于我,让我能脱离这尘世苦海,往极乐之境而去。”
    他这话表面倒是很正常,然而薛玉霄很不恰当地想起他所说的“锁骨菩萨”故事,一时不好接话。
    李清愁听了这对话,纳闷低语道:“你跟四殿下关系很好?”
    薛玉霄只道:“不熟,不熟。”
    谢不疑耳聪目明,听到这几个字,神情微变,低低地哼了一声,说:“几面之缘而已,薛侯每次见我都极谨慎,绝不会发生衣带遗落之事,确实不熟。”
    薛玉霄一口茶水差点呛到,她连忙解释:“污蔑。这是污蔑。”
    李清愁呆滞半晌:“……我懂,我知道。”
    薛玉霄额头青筋直冒:“你懂什么?谢不疑,你不要趁着我生病,就祸害我的名声。”
    谢不疑转而笑了笑,说:“好罢,是我胡编乱撰的。吓到李娘子了?薛侯自然是清清白白的名门淑女,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失言了,金锁就当我给你赔罪,不用你想尽办法来还我。”
    李清愁反应过来,冲着薛玉霄眨眨眼,道:“我明白,你们不熟。”
    薛玉霄:“……”
    你还不如不明白。
    谢不疑怕裴饮雪不收,便绕出内室,将这条黄金所铸、意义非凡的长命锁放在了屏外计量药材的戥子上。他不会看戥称的重量标识,自然也称不出自己的心意有多重,便只是低头把玩着小称,如同小孩子遇见新奇玩具般,随口道:“外面还有内侍等候,我不能在此待得太久,我先走了。”
    裴饮雪叫住他:“等等。”
    谢不疑站住,回首看他。
    “礼物太过贵重。你这样做……”裴饮雪顿了顿,缓缓叹了口气,“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不疑道:“你可以照旧对我生气,气一气狐媚惑主的二房弟弟,理之当然呀。”
    裴饮雪:“……跟你正经说几句怎么这样难?”
    谢不疑逐渐收敛唇边笑意,他总是在外人、在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格外的轻佻无忌,这跟他眉心的朱砂完全是两个极端。也因为他的行为不端,又衍生出许多风言风语、刻薄人言。
    但这些尖刻人言,反而将他更推向叛逆、推向离经叛道。谢不疑几乎以此成为一层“生人勿近”的保护色,让那些风流之士避而远之,沾惹他,便如惹祸上身。
    当这个尊贵又卑微,明艳却带刺的四皇子褪下甲胄,裴饮雪才发觉他其实并没有哪里生得更勾人狐媚一些。他没有王郎唇间的红痣,也并无崔锦章身上那股令人向往的天真自然之态,谢不疑颓丧、慵懒、带着一点厌倦世俗,如一朵枯败卷边的凋落红药。
    他道:“金银织物,薛氏自然不缺,香囊珠串,有裴郎君在侧,我再献丑,不过自取其辱。我虽为皇子,却身无长物,裴公子,这东西在世人眼中或许贵重,但比之更为贵重的,就在内室床榻之间。难道薛侯主伤了一根头发,你不比我更为痛心吗?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要是日后我把心剖出来送给她,把头发剪断送给她,在佛前把我的寿数折给她……你再惊诧不迟。”
    裴饮雪如鲠在喉。他心中的醋意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极为莫名、百味陈杂的怜悯和无可奈何。
    谢不疑随意拱了拱手,笑着说:“我去替你拦一拦王郎,若今生未能如愿以偿,还求裴公子在立祠立碑时,将‘谢郁’二字刻在一旁,我当牛做马在地底侍奉你——开玩笑的。别这种目光,谁要你可怜?”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两人在屏风外的这段对话声量不高,内室听不清楚。等裴饮雪拿起金锁转身过来,薛玉霄便问:“说什么了?可有提到皇帝?”
    裴饮雪看了一眼薛玉霄认真的目光,将刻着“长命百岁”的金锁递给她看,叹道:“你可真是……惹人憔悴。”
    薛玉霄莫名其妙,反应了一会儿:“我……?”
    裴饮雪点头,说:“谢不疑送你的。他非要送,我也没有办法,你收好吧。”
    薛玉霄重复了一遍:“我收好?”
    裴饮雪道:“怎么?我说这话很不对吗?”
    薛玉霄盯着他的脸看,好似要从这张脸上看出花儿来。裴饮雪避开目光,轻咳道:“他说遇难成祥,也许是真的。戴上太招摇,我给你放在香袋里,要是能护身,也不枉费……四殿下的一片心意。”
    他说着将金锁放进香袋系紧,随后便去院中清点谢不疑礼单上的皇家御赐之物。
    他一走出去,李清愁忍不住道:“裴郎君在千秋节宴会上‘吃醋’为你拒绝赐宠,传播甚广,世人都说他性子刚烈易妒,我看倒也不尽然……”
    薛玉霄打断道:“你是来干什么的?看我热闹?”
    李清愁马上正色:“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怎么悄悄离京,不惊动司空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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