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还没融入时代。不过这样也好,这才像薛三娘的作风。
    一旁的林叔倒看得很满意。他早就觉得少主人应该纳一个侧室,来镇压镇压她后院儿里那些放诞无忌的郎君。裴公子虽然名声不显,出身够不到正君,但好歹是士族出身、书香门第。
    不自觉说了那种话,薛玉霄也不好意思看他了,眼神往下一扫,突然发觉他衣袖底下透出一道殷红的印子,她愣了下,抬手攥住他的手腕。
    在她手中,裴饮雪的腕骨受痛一般僵直微抖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如常。
    鞭痕?
    书里好像是一笔带过一句,说男主在主家过得也并不好。原来是这么个不好?
    薛玉霄缓缓松开,问:“西院闹了没有?”
    这是在问林叔。林叔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走了,答:“得知您娶侧夫,哪有不闹的,但都知道惹了少主人说不定有没有命在,不敢让您知道。”
    “青竹呢?”
    青竹是薛三娘最喜爱的一个郎君。一年病两次,一次病半年,正合了时下流行的病弱美人之风。
    “青竹公子……”林叔想了想,“砸了一屋子的东西……不过这是后院男人们的事情,少主人不必理会。”
    薛玉霄也没想着理会,她说一句遣散倒是容易,但这些通房大多是薛家的荫户家奴。这个环境里,被她遣散赶走的儿郎,家人不敢再为其改嫁,又很难养活得起,有九成……不,有十成都会饿死。
    “备车。”薛玉霄道,“去崔园。”
    ……
    西院。
    青竹穿了一身松散长袍,淡青的衣衫拂过竹藤小榻,沾着焚透了的香灰。他病恹恹地侧卧,把香炉上的灰吹得远远地飘起来,听着今日去侍奉洗漱的侍奴跪在地上回话。
    “公子,然后少主人问‘那青竹呢?’,林爹爹就说,‘这是后院的事,不用少主人理会。’”
    他一五一十地全都复述下来。
    青竹的下巴枕在胳膊上:“侧夫说什么了吗?”
    “裴郎主没说话。”
    只有记了名的侧室才能让下人们叫郎主。青竹听得胸口气闷,晲了少年一眼:“他身上没伤?”
    “没看出有。”
    “那他是从了。”青竹支起身子,“什么士族出身、什么大家公子,换个妻主也一样承欢床榻,也没见他为李氏那个什么东西守节。”
    “公子,”侍奴道,“少主人又没把家里的账目和管家对牌给他,这就是不想让他主持中馈。他是很俊美,但少主人最上心的还是您……”
    下人的吹捧他听得太多了。青竹从卧榻上起身,没有束冠戴弁,长发松松地拢在一个红玉髓的发扣里,他广袖博带,衣衫不算规整,身段纤瘦,透着一股病体未愈的孱弱风流。
    青竹穿上廊下的二齿木屐:“俊美?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刨出来的裴家旁系,京兆这么多盛名在外的郎君,他还能冠盖陪都不成?此人是什么水准,我去会会就知道了。”
    第3章
    崔园是原著中薛玉霄的好友,崔明珠的府邸。
    薛玉霄刚到不久,一个长发湿漉、衣衫不整的女郎就从屏风后走出来。她才沐浴出来,头发都没擦干,水珠滚滚地浸湿了身上的锦衫。
    “怎么样?我说裴家那位庶公子样貌不错吧。”崔明珠张口就是这么一句,身侧的小郎急忙给她挽发擦拭,她也不顾忌,坐在薛玉霄对面的竹席上,“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这样为你着想?我昔年在河东郡作客,在裴家内学堂旁听过,那时他就已经生得翩翩如玉……”
    她是薛玉霄的好友,在书中自然也是反派,而且是几乎没有脑子的那种,完完全全地一个酒囊饭袋。
    “行了。”薛玉霄道,“擦头发。”
    崔明珠谁的话不听,倒是听她两句,等擦干了长发,散散地对着窗下的松风晾开,她拢了件外衣,问道:“怎么看你也没那么高兴?”
    “高兴。”薛玉霄敷衍道,“但我这么夺人所爱……”
    崔明珠睁大眼眸:“你转了性了?中邪了?别说是一个旁支的女郎,就是李氏主家的嫡生女,她们家李芙蓉过来,也不过——”
    “停。”薛玉霄道,“李芙蓉的帖子下给你了吗?”
    赵郡李氏是名门望族,虽说几年前丢了一半赵郡给鲜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氏其余的庄园土地、荫户佃农,依旧为数不少。自从皇室迁到京兆后,李氏主家也在京兆郡修建了园林,李芙蓉就是她们家的长女。
    “下了。”崔明珠道,“又是什么清谈坐论,念一些《老子》、《庄子》,谈玄论道,素来是不请我去的,李芙蓉什么意思?”
    薛玉霄从袖中抽出请帖,掷在小几上。
    “咱们姐俩还有让她宴请的时候?”崔明珠抬手拿起帖子,“她向来与你不睦,这是要假借着给族姐妹出气的名义,恶心你一顿。”
    就是这个意思。李芙蓉借着这么个族姐的名头,在清谈会上大大地羞辱了她一番。这是书中一笔带过的背景板剧情。
    崔明珠道:“我们没必要去,只当没看见,看不上她这筵席。”
    从前就是这么说的,但这次不同。
    薛玉霄打开帖子,指了指其中的姓名,道:“她请了你的三姨母去,说是指点晚辈。”
    崔明珠登时一愣,头皮发紧。她姨母可是正儿八经的崔家长辈、朝廷官员。她连忙翻看请帖上的字迹,脸色一垮,脸埋在小案上,抬手抓住薛玉霄的袖子:“吾命休矣。三娘给我找个风水宝地,择日埋进去就是了……”
    薛玉霄道:“你要是不去,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添油加醋地说这事,我是外人,可你当日在宴会上将裴郎君介绍给我,可是有目共睹,我还包了酬谢媒人的谢礼给你。”
    崔明珠半死不活地道:“就当我已经被姨母打死了罢。”
    “这可不行。”薛玉霄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抢救出来,“只要我们前去,赢下这场清谈辩难,就算做了些荒唐放诞事,也就从恶事变成美谈了。”
    崔明珠抬头看了看她,伸手覆上薛玉霄的额头:“婵娟,你是中风发热了不成?”
    薛玉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崔明珠喃喃道:“你我唯一看下来的一本书,是风月小说《闺中记》,要怎么赢她,靠床笫上的奇技淫巧么……”
    薛玉霄嘴角一抽,把她的手打落下去:“真是不学无术啊。”
    崔明珠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神里透露出一句“你不也是吗?”
    薛玉霄扶额缓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道:“你只说想不想赢?”
    崔明珠道:“自然是想。”
    “好。”薛玉霄起身掸袖,跟她道,“届时我坐在你身后,带一名家中誊抄典籍的女史,将答案写在纸上悄悄递给你,你只要读出来就行了。”
    崔明珠十分怀疑地看着她。
    薛玉霄心想,要不是书中写这场辩难后,你一怒之下带了三十个家兵将李芙蓉斩杀,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她顶着崔明珠质疑的目光,淡淡地道:“薛家府上的客卿、文掾,能者辈出,你不要操心。”
    崔明珠脑中一动,双眼亮起:“你要让客卿化妆成女史?这倒是个好办法,但这是集结整个陪都青年女郎、官家娘子的清谈会,她们口舌之利,寻常客卿恐怕……等等,别走啊薛娘,你还没说裴小郎君的滋味儿如何呢!”
    大祸临头还想着这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女。薛玉霄正要登上马车,见她锲而不舍,脚步一顿,回头道:“你真想知道?”
    崔明珠凑过来:“这话说得,咱们姐俩谁跟谁啊,这叫青梅旧友,区区男人的事儿,什么时候不分享两句——”
    这家伙……
    薛玉霄稍稍低头,在她耳畔道:“裴饮雪他……”
    崔明珠聚精会神,听八卦的眼神都快要亮起来了。薛玉霄话音一停,趁其不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儿。
    “哎!薛婵娟!”
    薛玉霄挽袖上车,撩起马车的小帘,晲了她一眼,语调清淡:“少跟我提裴郎。”
    说罢便走了。
    崔明珠捂着额头,才缓过神儿来,她望着薛家车马的背影,“啧”了一声,念叨:“那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怎么突然看不懂她了,莫不是撞邪,让哪路孤魂野鬼上了身……”
    ……
    薛玉霄在马车上捋顺了思路。
    她穿在故事的开头,此刻的女主还远在赵郡,但这不代表京兆就一片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李芙蓉所办的清谈会。原著故事里,崔明珠一怒之下将李芙蓉斩杀,这是崔、李两家彼此争斗、不死不休的一个重要导火索。如今的天下是皇室和门阀士族共同把持的,这两家结成死仇,让东齐的很多力量都消耗在了内斗当中。
    其次,则是即将到来的京郊动乱。
    书里没写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是说吃不起饭的佃农对主家进行了劫掠,这一小股农民起义很快被镇压了。但训练私兵、熟悉薛家的土地账目……这些林林总总该做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她不喜欢手无寸铁地应对“明天”。
    马车回到了薛园。
    薛玉霄望了一眼廊下,见到一双木屐脱在外面,这是为了不把外面的泥土带进室内。她扫了一眼,问林叔:“谁过来了?”
    林叔道:“应该是青竹。”
    宅斗剧情?薛玉霄脑袋空空,想不起一点儿有关的内容。这作者可真不靠谱……也不知道写细一点儿。她想了想,抬手抵唇,让守在外面的几个侍奴不要出声,然后走到分隔内外的屏风边。
    屏风内响起两人的声音。
    “……裴郎君,我是好心助你,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我悄悄遣人把你送出这个虎狼窝,这不好吗?”
    “我是想走。”裴饮雪道,“但不会依托于你。”
    “我还会害你吗?”青竹道,“你我都是被强抢到这儿,同病相怜,我见你就像见到自己的亲兄长一样……”
    你还不是害他?薛玉霄边听边想,一个小小的男宠,就算能调动几个人,连京兆郡的地盘都跑不出去,要么被追回来、要么被郡守扣下、要么死在流民乱兵当中,追回来也是个死,原著里的薛三娘不会放过他的。
    一旁跟着听的林叔眼神一冷,马上就要进去,被薛玉霄抬手做了个手势,止步了。
    “演给我看就不必了。”裴饮雪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没想着为她主持中馈、打理后院,公子实在多虑。”
    “你……你是骗我的吧?”青竹说,“郎君,听我一句劝,你不会讨好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勃然大怒,将你剥皮做鼓。三娘的脾气不好,不会逢迎柔顺,早晚会惹恼她。”
    这话还有几分真心。薛玉霄点点头。
    裴饮雪沉默了半晌,问:“脾气不好?”
    “是啊。”青竹道,“要是我们的话被三娘听见,还不知道要如何发怒,连我都未必哄得住。”
    裴饮雪转过头,悄然无痕地看了一眼屏风后侧模糊的身影。
    半烛香后,青竹劝得筋疲力尽、烦躁不堪。他是读了几本书、认识几个字,但怎么能跟设立家塾的裴氏公子相比,意识到自己说不过他之后,青竹也不纠缠,起身便走。
    他头昏脑涨,刚走出内室,瞬间被停留在屏风边的薛玉霄吓清醒了,下意识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还好青竹的反应也算快,马上调整角度,柔弱地栽进薛玉霄的怀里,他身上是熏香和草药味儿交织的气息,陪都谓之为“风雅”,大族娘子们很喜爱这样“弱柳扶风”、“弱不胜衣”的做派。
    薛玉霄抬手扶住了他的腰,刚想开口,结果这人没骨头似的又倒下去,缠绵地勾住她的衣带,声音温柔缠绵、甚至立刻泫然欲泣地委屈道:“三娘有了裴郎,就不再找我了。”
    薛玉霄:“……”
    青竹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仿佛随时都会做出应对。但薛玉霄跟他四目相对,神情却全然不变,眼中只流露出一股很难以描述的情绪——大概是“无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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