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辉并不意外许嵩岭的答案:“至少,你的每一步选择,都是由自己决策,是不是?”
    许嵩岭点头:“那当然。我喜欢当兵,就去当兵;我想当警察,就当警察;我喜欢巧秀,我就和她结婚;我想要孩子,可是巧秀身体不好生不出来,我们就一起去孤儿院领养一个。这些都是我的选择,我努力做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良心。”
    卢辉的眼中满是羡慕:“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有一个充满控制欲、极度自私的母亲。”
    “从小到大,我和我哥一切都得听她的。小的吃多少饭、穿什么衣,大到考多少分、交什么朋友,都必须听她的。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便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你,把你当作空气一样地对待着。”
    “哪有孩子不依恋妈妈呢?我和我哥被她教育得非常听话,按照她的要求,懂事、乖巧、不提过分的要求。我哥叫尚文,我叫尚武,可是村里、学校里的孩子给我们取的外号是什么,你知道吗?”
    卢辉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一丝愉悦都没有。
    “我哥叫卢大妞,我叫卢二妞。我俩从来不敢把衣服弄脏,不敢打着赤脚四处乱跑,不敢骂脏话,不敢在田野里打滚,因为我妈不让。”
    说到这里,卢辉忽然站起身,面对着传唤室紧闭的门,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单膝微屈,双手下垂,仿佛古代奴仆见到主子一般,低眉敛目:“啊,我忘了介绍我母亲。她叫孙友敏,千金大小姐,祖上曾经三代翰林,要不是战火蔓延、世事变迁,她不会沦落到乡野之间,更不可能嫁给我爸这个农夫。”
    这样的卢辉,整个人被一种深沉的悲哀笼罩着。
    卢辉已经陷入一种急欲诉说的状态,根本不需要旁人引导,开始自说自话,仿佛这些话一直以来深深压在他的心底,今天终于找到倾诉的机会。
    “我妈的控制欲,让我和我哥都喘不上气来。可是,她在面对我们家里每一个人的时候,自带一种高贵气质,颐指气使,让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心甘情愿为她服务。我爸在她面前更是匍匐到了地底,每天宠着、哄着,就怕惹得大小姐不开心。”
    许嵩岭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你已经三十六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
    卢辉摇头:“我也很想这样,我也不断努力。我不愿意婚事受她摆布,于是我选择入赘杨家;我不愿意孩子受她摆布,所以我让儿子姓杨,喊她外婆。我以为我越来越强大,可以让她俯首称臣……”
    赵向晚往他心上戳了一把刀子:“入赘,意味着你在得到助力的同时,也必须受到杨家的控制,包括生男还是生女,包括命名权;你用一种控制,来摆脱你母亲的控制,借助的依然是外力,而不是你自己的力量。所以,到三十六岁了,你依然软弱、微小。”
    软弱、微小?卢辉的心被扎了一刀,踉跄着退后几步。
    许嵩岭站起身,扶住他的胳膊,引他坐回椅中:“卢局,我们都是警察,深知警察职责,惩恶扬善,而非助长恶、容忍恶。既然你母亲把你女儿扔掉,你为什么不训斥她,报警抓她?她这是遗弃罪,应该接受惩罚!”
    卢辉摇头:“她是我妈,那孩子本来杨家也不肯要。如果告她,我在杨家该如何自处?那个时候我还在党校学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一切仰仗我老丈人。”
    许嵩岭一听,勃然大怒:“说这说那,不过就是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生下梅梅,却又嫌弃她是女儿。那我问你,为什么你不与你老丈人据理力争?你妻子是不是女儿?姓杨的为什么不把他女儿扔掉?啊?你为什么不争,你为什么不吵?!”
    许嵩岭的话,成功让卢辉脸色一白,如受雷击。
    对啊,女儿怎么了?
    妻子杨巧珍也是女子,不是一样可以招赘生子?
    如果非要再生一个儿子,大了不起就是不要公职,接受罚款嘛。老丈人杨卫安是公安局局长,难道他就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杨卫安之所以选择不要梅梅,只不过是因为这样最简单省事罢了。
    卢辉喃喃自语:“对啊,我为什么不争,我为什么吵?”
    赵向晚慢悠悠地回答:“因为你内心软弱,因为你不敢反抗,因为你已经习惯顺从。”
    这一回,卢辉没有反对赵向晚的话,而是呆坐在椅中,看向周如兰。
    “周警官,你一定不能理解我这样的人吧?你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不必你努力奋斗,就可以拥有一切。”
    周如兰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的人,一样也要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许你想要的是权势,可是这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想要的,是像我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好警察。我从来不提父母的名字,一步步从基层做起,就是怕被人特殊对待。我想让别人说:苗慧和周江勇有这样的女儿,真光荣。而不是听到别人说,啊,要不是因为她的父母,她什么都不是!”
    卢辉大受震撼。
    【原来,我想要的东西,对她并不重要。】
    【有背景却不肯用,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她不要,偏偏还要靠自己。】
    卢辉再看着高广强:“高警官,那你呢?你是自由的吗?”
    高广强的目光里满是生活的智慧:“人活一世,哪里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不都得为外物所累?有的为名,有的为利,有的为情,有的为父母子女,不管是为什么,只要是自己选择的,那就不要后悔。”
    此刻的卢辉,正处于人生最迷茫的时期。
    他拼尽全力,想要摆脱母亲的控制,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想通过结拜来获得朋友的帮助,可是朋友却逼他杀了人;
    他想通过进城入赘来获得杨家的支持,可是杨家却让他丢弃女儿;
    哪怕他改名卢辉,哪怕他现在与母亲分隔两处,哪怕他现在当上公安局局长,他的内心从来都没有成长,也没有变得强大,依然是那个被人嘲笑的、不敢反抗母亲的“卢二妞”。
    卢辉双手交叉,紧紧将自己环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力量。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许嵩岭:“梅梅,她好吗?”
    许嵩岭没隐瞒:“我们后来生了一个女儿,梅梅很嫉妒,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四年前吧,她找了个机会把妹妹丢弃,妹妹差点被拐走,当时这事闹得挺大,全局上下帮我找孩子,幸好向晚帮忙才把妹妹找回来。”
    卢辉忽然笑了,笑容悲喜莫辨。
    【呵呵,嫉妒、独占欲强烈。】
    【真不愧是我妈的嫡亲孙女!】
    他怔怔地看着许嵩岭:“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许嵩岭是个直脾气:“的确麻烦。”
    自从发现许珍梅擅长伪装柔弱、内在却胆大心黑之后,许嵩岭对怎么处理父女关系,绞尽了脑汁。
    被人抛弃、缺乏安全感、容易采取极端手段,这样的孩子,应该给予她最多的爱,对她进行正确善恶观的引导——这是心理医生给出的建议。
    为此,一方面许嵩岭与周巧秀将梅梅送到寄宿学校,将她与妹妹分隔开来,避免产生嫉妒情绪,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放弃对她的教育。
    最终梅梅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许嵩岭并没有把握,但至少现在,梅梅坦然接受了被抛弃、被收养的事实,也感谢养父母的宽容与爱。
    卢辉听许嵩岭唠唠叨叨讲完许珍梅的故事之后,内心五味杂陈。
    他一个亲生父亲,残忍把女儿抛弃;
    许嵩岭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父亲,却为女儿的成长、教育殚精竭虑。
    卢辉问:“为什么?”
    许嵩岭反问:“什么为什么?”
    卢辉问:“如果说,你以前没有孩子,这么对待养女我能够理解;可是你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干嘛还要付出这么多精力来教育她走正道?”
    许嵩岭看着卢辉:“对你而言,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吗?”
    卢辉:“难道不是吗?”
    许嵩岭皱起眉毛,严肃地责问:“责任呢?道德呢?公道呢?这些,你都丢掉了吗?”
    许嵩岭声音虽不大,气势却很足,卢辉这一刹那如受重击,呆怔出神。
    许嵩岭厉声道:“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卢辉没有说话。
    许嵩岭站起身来,从赵向晚手中拿过那一迭子资料,狠狠地摔在桌上:“看清楚了!这都是你的罪证!贪污、受贿、行贿、党同伐异,指使龚有霖等人为地下赌场、私娼窝点、妇女儿童拐卖提供保护,你这个公安局长,做得可真是连我都替你脸红!”
    卢辉内心翻江倒海。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
    【因为要摆脱控制,所以我要借助外力。】
    【可是却发现自己再一次被其他力量所控制。】
    许嵩岭不像赵向晚那样,一步一步引对方露出破绽,然后再雷霆一击。
    他是大开大阖的选手,审讯之时向来重拳出击。
    一旦拿出证据,许嵩岭便绝不容情。
    “你还有脸说麻烦我?你的女儿,你生的女儿,好意思麻烦我?”
    “为什么生而不养?”
    “为什么不敢抗争?”
    “为什么永远摆脱不了别人的控制?”
    “我来告诉你答案!”
    许嵩岭骂得这里,陡然收住,居高临下,似猛虎出山,双目中燃着怒火。
    “你的内心,根本没有放进去一星半点能够让你成长起来、日益强大的品质!”
    “肩上有责任,我们才会负重前行,所以脚步才会越来越沉、越来越稳。”
    “心中有善恶,我们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所以才敢面对恶人、恶事,勇敢地抗争。”
    “头上有道德,我们才会心存敬畏,才会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约束。己身正,不令而行!”
    “这些你都没有,怎么可能真正强大!怎么可能真正自由?!”
    这一刻,许嵩岭气场强大无比,压得卢辉喘不上气来。
    许嵩岭大吼一声:“老实交代、清白做人!这是你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能够让你强大起来,让你有脸面对梅梅,勇敢告诉她你是她爸爸的选择!”
    悔恨的泪水,顺着卢辉的面颊滑落:“我交代,我坦白!”
    第121章 胎记
    ◎红色胎记,像只蝴蝶◎
    龚大壮一家六口灭门惨案终于破获。
    三名凶手均已认罪伏法。
    三个十六岁便犯下杀人大案的凶手, 逃避了二十年,终于落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重案组的办公室里, 集体响起这一声慨叹。
    祝康激动地提着刚买的蜜桔, 一个一个地发桔子, 抓一大把放在桌上, 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你,谢谢你。”
    要不是重案组所有同仁的努力,这桩沉寂了二十年灭门大案, 这桩连档案、卷宗都已经被毁的案件,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有昭雪的一天。
    朱飞鹏开着玩笑:“祝康, 你最应该感谢向晚, 要不是她在审讯室里发威,那三个嘴硬得很, 一个都不得招。”
    祝康连连点头,又往赵向晚手里塞了三个黄澄澄的大桔子:“当然, 当然, 要不是向晚小师妹负责审讯,那桩冤情早就被埋在地底下去了。”
    赵向晚将桔子放在桌上,摆摆手, 并没有居功:“哪里, 是大家配合得好, 尤其是最后审卢辉那一场, 咱们许局如猛虎下山, 那才是绝了!”
    周如兰赞叹道:“关键还是许局为人正直, 胸有大爱, 对梅梅不抛弃、不放弃,用心教育,他的行为令卢辉自惭形秽,完全抬不起头来。我现在也看出来了,审讯嫌疑人的过程,和打仗没有区别。卢辉未战心先怯,败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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