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康转过头,看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低下开始做笔录。
    祝康拿起季昭刚刚画的图画,仔细端详。
    即使心中悲痛,眼里含泪,祝康依然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一幅雨夜杀人的画面。
    就是这个画面,藏在心底二十年。
    就是这份记忆,困扰了他多年。
    就是画上的这个小女孩,一直在他梦境里出现。
    祝康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个睁着大眼睛、头上一道深深刀伤、鲜血流过眼睛与面颊,却还记得示意自己藏起来不要出声的小姑娘,在内心轻轻呼唤:“姐——”
    龚柔比弟弟龚勇大两岁,被杀时年仅九岁。
    现在站在审讯室里、成为警察祝康其实是龚勇,1969年出生。
    祝康,是龚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儿子。
    灭门惨案发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沥,春寒料峭。
    那个晚上,除了龚勇一家六口,还有一个六岁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妈春节期间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祝康与龚勇、龚柔玩得开心,回到家后总是念叨,于是舅舅前几天把他送到酒湾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个孩子住一个屋,睡一张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点受凉,龚勇的妈妈便将祝康抱过去照顾,和大人睡一张床。
    凶手闯进袭家,杀了一家六口,误将祝康当成了龚勇,数数尸体正好是六具,以为灭了门,扬长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发现一家人死光,报了警,警察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龚勇。
    龚勇惊吓过度,失忆了。
    舅舅、舅妈在珠市城郊,种菜为生,发现独子惨死,伤心之下,害怕凶手报复,将龚勇抱回家中抚养,祝康与龚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样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长越大,旁边人也就没有察觉换了个人。
    七十年代刑侦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迹,龚家灭门惨案并没有侦破,成为当地一综悬案。
    至今记得这件事的村民,都摇头叹息:唉!好惨,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余悸:恶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弥陀佛~
    祝康想起来了一切。
    他缓缓走到铁栅栏边,将图画举起,对缩坐在椅中的阿强道:“卢富强,你也是蔡旗乡的人吧?乡里乡亲的,为什么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岁,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龚大壮一家六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卢富强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头来。
    正对上一张与龚大壮有六、七分像的面孔,卢富强狂叫起来:“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的!他们说,入伙得交投名状,要杀人证道。我们建了三刀会,刺了纹身,就得杀几个人来证明自己。”
    杀人证道?
    祝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人证道?为什么要建三刀会?为什么选龚大壮一家六口?”
    卢富强刚才神神叨叨折腾了半天,整个人精神已经几近崩溃,再加上祝康那张酷似龚大壮的脸、那瘦小却似小树一样韧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骨脑倒了出来。
    “我们初中毕业之后没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闲书打发时间,那一阵子我和龚四春、卢尚武看水浒,忽然来了兴致,打算拜把子、歃血为盟。尚武脑子活,给我们这个帮派取了个名字叫三刀会,四春爱画画,就拿来蓝墨水和针,刺了个图案纹在胳膊上。水浒传里不是有个九纹龙史进吗?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帮会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来就得干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说水浒传里上梁山当好汉必须得有投名状,当年林冲落草为寇都得杀人证道,那我们也得拿着三把刀练练胆。我其实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们俩积极,就商量着到底杀谁。”
    “四春说,杀他堂叔龚大壮一家。我问为什么,那不是他家亲戚吗?”
    “四春说,他爷爷与龚大壮的父亲是亲兄弟,不是关系一直不亲近,因为土改时分田地的事闹得分了家。龚大壮的父母身体好,能挣工分,只生了龚大壮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后想办法把他送到城里当了工人,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龚四春他家却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家里六个孩子,日子越过越糟糕。去年龚四春想继续读高中,家里没钱,到龚大壮家里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为这些事吧,四春讨厌龚大壮一家,决定动手。他还说了,因为是亲戚,所以谁也不会怀疑是他动的手。我们仨先在小湾村我家住几天,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仨在一块,不在酒湾村。找一个下雨天,等到两点多大家都睡着了,拿上三把菜刀,沿着土路走过桥,到酒湾村龚大壮家里,先杀两个老的,再杀两个大的,最后杀两个小的。顺手把他们家的财物劫走,让警察以为是入室抢劫。”
    “龚四春熟悉环境,熟悉房间,从厨房后门进去,带着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杀过去。龚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着脑壳砍。第一个房间是两个老的,只两分钟,连声音都没有,就杀了;第二个房间是两个大的,砍死龚大壮之后,他老婆惊醒了,护着怀里的孩子,龚四春杀了他堂嫂,又把那个小的扔给卢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后,龚四春说,他家还有个孩子,找出来杀了。
    我们一起走到第三个房间。天很黑,没有光,一道闪电劈过来,正看到一个小姑娘打着赤脚站在床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卢尚武说,是个女孩子?可惜。
    龚四春没好气地催促:快点,拿了东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将我往前一推:傻站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杀了!你一直不动手,到底还要不要入伙?
    我没办法,只能走上前,对着她的脑袋砍了好多刀,慌乱中差点被她绊倒,又被龚四春骂了两句。我吓得不行,我真的吓坏了,那么多血!那么多死人!
    我们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换下衣服鞋子,连夜清洗干净,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个村一个村上门调查的时候,我们先前还有点怕,可是看他们查过来查过去,根本没有怀疑我们这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我这才放心。”
    其实还是怕的,真的,很怕。闭上眼睛就是刀砍在头骨上的声音,刀陷进肉里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四溅的场景,我做了两年的噩梦,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满屋子游荡,瘦得脱了形,后来离家出走,四处飘荡,我吃了很多苦,也赚了一些钱,可是再多的钱,也没办法让我摆脱那个噩梦。我根本没办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张床,只要一躺下就感觉毛骨悚然。我试过的,我真的试过,可是……我错手把阿霞杀了。”
    “那一天,我们俩终于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边,我搂着她感觉拥抱了整个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床上都是血,阿霞头上、身上被砍了十几刀,我的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这样,像个游魂一样地活着,像只老鼠一样地活着。我窝在那个刀具城,只有看着那满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么害怕。我到处吹牛,说自己杀了很多很多人,其实……我手底下只有两条人命,一条阿霞,一条是龚家那个小姑娘。”
    说到这里,阿强忽然神情急切,身体前倾:“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走吧。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个盹,睡得很香很香。这里到处都是铁栏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着他:“十六岁犯罪,杀人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阿强没有说话,而是缓缓侧过头去,用右耳朝向祝康。
    这代表,他在倾听,在回忆。
    “那时候年少无知,看到书上说什么打家劫舍、落草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气,多么风光热闹!”
    “我们三个读初中的时候,正是运动期间,老师们也不敢管,不敢乱说话,他们要是敢逼我们写作业,我们就给他们贴大字.报,他们要是敢批评我们,我们就把他们拖出去戴高帽子。不管我们做得多么过分,只要捧着语录大声念,就没有人敢说我们半个字。”
    “可是真正杀了人,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我怕,怕得要死!当时四春砍他爷、奶的时候,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看到他脸上都是血,眼睛里也是红通通的,吓得要命,拎着刀的手一直在哆嗦。”
    祝康咬着牙:“你杀了我姐姐!她才九岁!”
    卢富强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祝康,忽然咧嘴一笑:“哦,你姐就是那个小姑娘吧?对不起啊,我并不认得你姐,可是四春说了,必须得下手砍死一个,不然他就弄死我。我不敢砍大人,只敢砍小孩子,对不住啊……”
    卢富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丑陋而阴森。
    祝康追问:“杀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里犯的事?尸体怎么处理的?”
    卢富强老老实实交代。
    他这二十年来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关进牢里,害怕被警察枪毙,直到今天进了看守所,见到一身橄榄绿的警察,将积压在心里的罪孽说出来,忽然之间如释重负,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他交代完,在笔录本上签字,提了一个要求:“警察同志,你们去我老家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爸妈?这十几年里,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龚家那栋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内心无比沉重。
    终于完成审讯,已经快晚上十一点,赵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办公室,高广强还等着他们,了解情况之后,高广强站起身,伸出双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后背连拍了两下。
    祝康哑着声音道:“还有两个凶手,龚四春、卢尚武,据阿强交代,杀人案之后三刀会就分崩离析,再没有聚在一起过。后来阿强离家闯荡,只听说龚四春留在老家,卢尚武随着家人搬到县城,后来他们过得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高广强问他:“你想怎么样?”
    祝康道:“我要重启灭门惨案调查,我要把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揪出来,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
    高广强重重点头:“好!我给罗县公安局发协查令,你回去参与调查。”
    赵向晚道:“老高,我也去。”
    季昭这一次态度很坚决,看着赵向晚。
    【我也去。】
    赵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着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动跟随。
    赵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刚才画像、绘图的快速、精准,这一回去罗县调查,多半要寻人,那季昭这个画像师便很重要,于是看向高广强:“让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负责画像寻人。”
    高广强:“好,季昭跟着。让周如兰也一起去,她会开车,心细,档案管理有一套,重启二十年前的灭门大案,有她会更方便一点。”
    祝康、赵向晚同时立定,敬礼:“是!”
    季昭不是警察编制,只挺直腰杆,轻轻点了点头。
    --
    秋风送爽,风里带着股腻腻的桂花香味。
    祝康开车,周如兰坐副驾驶,赵向晚与季昭坐后排,四人开着市局新买的一辆吉普车,开上前往罗县的道路。
    现在各级省道修建得越来越好,从星市开车,到达罗县县城大约车程三小时。上午八点出发,到达罗县公安局时大约十一点。
    负责接待的人,是罗县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现得非常热情:“是省城来的同志?你们许局长早就打电话交代过,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赵向晚说明来意。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旧案,潘磊也感觉有些棘手:“唉呀,这么久的事情,又经历过十年运动,七五年的时候我们很多工作都被革委.会的人干扰,不知道卷宗还在不在。你们等一下啊,我问一问当时是哪一个派出所负责,看看旧档案还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说:“如果能够找到当时负责办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连连点头:“这个是肯定的,我们来问,估计最快要明天才能给你们消息。这样,我先安排你们在招待所住下,再找个人带你们在我们县城转转?”
    赵向晚摆了摆手:“您不用客气。我是罗县人,住宿吃饭什么的自己来安排,您只用抓紧时间寻找卷宗就行。”
    潘磊一听赵向晚是罗县人,更觉亲切,又扯了几句闲篇之后,赵向晚留下联系方式,四人开车离开。
    这回换成周如兰开车,赵向晚坐在副驾驶指挥。
    祝康坐在后排,心急如焚。
    赵向晚转过头安慰他:“咱们是警察办案,不是私人寻仇,什么都要按照流程来。你别急,等罗县那边有了进展一定会通知我们,到时候我们再下乡调查,今天先在罗县住下来。饿了没?我带你们到我大姑开的米粉店吃饭吧。”
    吃饭皇帝大,四个人迅速达成一致,前往位于火车站餐饮一条街的如意米粉店。
    位于街角有一家看着干净清爽的小店,店面上方挂着金字招牌,如意米粉店五个大字特别显眼。
    正是中午吃饭的点,这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湘省罗县米粉的特点,是现炒的各类码子,有青椒炒肉、青椒炒猪肝、爆炒肥肠、白辣椒炒腊肉、炒鸡杂……小小的一勺菜浇在米粉面上,再加上猪油、大骨汤,配合柜台上摆满的榨菜、酸豆角、酸菜、花生、蒜泥、香菜、小葱等各式各样的调料,任由顾客取用。
    大大的一碗罗县米粉,有菜有粉有汤,根据码子不同两块、三块、五块不等,管饱又美味,因此在这个人流量很大的火车站,生意爆火。
    上一次执行任务,赵向晚与祝康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来看望大姑,这回终于踏进这家米粉店,赵向晚的眼中闪着兴奋与欢喜,脚步如飞,刚进店就被一个人冲出来抓住胳膊。
    赵大翠穿着一件棕色围裙,满身的油烟气,胖乎乎的身材,身手却极为灵活,站在柜台后面一眼看到赵向晚,喜得连粉也不煮了,跑出来拉住赵向晚,又是笑又是泪:“向晚,你可回来了,你怎么那么忙呢?这么久没有回来了,大姑想死你了。”
    后面排队的顾客看到后厨煮粉的师傅跑出来,急了,纷纷喊了起来。
    “喂,搞什么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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