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成航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 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向晚, 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哪怕闵成航一再强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救妻女,但其中的每一步选择都经不起推敲, 这也是赵向晚一定要了解清楚的东西。
    早在见到闵双双时,赵向晚的内心便产生了疑惑。
    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被宠大的孩子, 怎么可能像闵双双那么乖巧懂事?她甚至连上厕所都不敢提要求, 直至憋得受不了了才吭声。
    闵成航说双双是他的命。那为什么他要求见到的人、要求打电话的人,一直只有闵家槐, 而没有闵双双?与其说是信任女儿能够逃脱,不如说他下意识地已经在妻子、女儿之间做出了选择——他只爱闵家槐。
    审讯室里一片寂静。
    赵向晚言辞似刀, 这一点在重案组里是有共识的。
    祝康与高广强对视一眼, 都没有催促。就让赵向晚来负责审讯吧,说不定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五分钟之后,闵成航终于开口说话。
    “警察同志, 你们没有在孤儿院生活过吧?一个十平方米的育婴室里, 多的时候会有五十个婴儿, 他们都在啼哭, 不断地要吃要喝要拉, 保育员根本忙不过来。空气里弥散着屎尿臭味, 耳边回响着哭声, 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生存下来,只能靠抢。”
    “抢夺大人的关注,抢夺更多的食物,抢夺属于自己的地盘……”
    “我和家槐都是其中的优秀者,我靠狠,她靠顺,所以我们活下来了。而且,我们都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有一份工作,有一份工资,有自己的房子,甚至,有了我们的孩子。”
    “家槐身体不好,四个月的时候出现流产迹象,她保胎静养在床上躺了半年,千辛万苦才生下双双。双双一出生就是一人一张小床,她饿了只要嘤嘤哭两声,家槐就会飞奔而至;她要拉屎拉尿了只要脑袋在襁褓中摩擦两下,我就会跑过去端屎端尿,比起我和家槐,双双幸福很多、很多。”
    “我和家槐其实是不一样的。”
    “家槐心里有爱,她爱世间所有人,她感恩这世间所有一切,包括苦难。她觉得父母扔掉她一定是因为太困难活不下去,她觉得能够遇到我是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她觉得生下双双是老天爷给她的馈赠,因为这代表她可以在双双身上弥补她所有的人生遗憾。”
    “我的内心呢,却充满了恨。我恨我父母把我扔掉,我恨我费十分力却只能得到一分,我恨天道不公,有的贫有的富,有的穿金戴银有的食不果腹。虽然我爱双双,可是有时候看着家槐对她那么好,我的内心偶尔会升腾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真的,你们是不是会觉得可笑?我竟然会嫉妒我的女儿!嫉妒她过得比我幸福,嫉妒她可以得到家槐全心全意的爱,嫉妒她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但是,我有家槐啊。她对我那么好,她懂得我心中所有恨与所有的苦,她觉得我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她的眼里只有我和双双。只要看到家槐眼中那亮晶晶的光彩,听到她毫不吝惜的赞美,我心里的所有恨都会消失。我愿意将内心所有憎恨都掩盖起来,我愿意安安分分当一个银行小职员,我愿意守着这个家无风无浪地过一辈子。”
    “可是,有人却要毁掉这一切!”
    闵成航这个时候,终于露出他内心的戾气。第一次见到时,他内心的那些嚎叫终于被他喊了出来。
    “不活了,谁也别活了!”
    “老子的姑娘活不下去,谁家孩子也别活着——”
    “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但我可以对付这些天真可恨的、只知道享受父母关爱的孩子!”
    面对他的咆哮,重案组的高广强、祝康、朱飞鹏都很平静。
    ——见过无数个被赵向晚审得哭天喊地、精神崩溃、浑身抽搐的嫌犯,像闵成航这种小小的咆哮只是小儿科。
    闵成航发泄出内心最真实的情绪之后,渐渐平静下来。他的态度,也真诚老实了许多。
    【这个警察眼睛很利,没办法隐瞒任何东西。】
    【想要全身而退看来是不可能的,只希望争取个坦白交代、宽大处理吧。】
    赵向晚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闵成航终于不再有任何隐瞒:“我承认,我存着报复之心,如果没有你阻止,我恐怕已经是个杀人犯。我当时对刘商军承诺,只要他放我妻女回家,我愿意交出投名状——我先犯下死罪,让警察把我抓走。这样一来,我左右都是个死,永远也不可能从监狱里走出来,多认下一项罪名又有什么要紧?这样他们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祝康听得头皮发麻:“你,为了救让他们放下戒心放出妻女,竟然真的准备犯杀人大罪?”
    闵成航抬头看向祝康,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恨厉、一丝憎恨,还有八分悲凉。
    【家槐若有闪失,我活着做什么?】
    【有这么多孩子陪葬,不亏。】
    上一句心声,让赵向晚感动。
    下一句心声,让赵向晚恨不得冲上去捶死他。
    甩开个人情绪,赵向晚继续审讯。
    “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找刘商军,而不是报警?”
    正常情况下,闵成航应该是询问邻居妻女走了多久,看看能不能追回来。既然他对绑匪有用,那妻女暂时性命无忧。既然性命无忧,他哪怕不敢报警,也应该第一时间冲出去寻找,说不定能够追回来。
    为什么他会第一时间约刘商军出来,还有闲功夫在咖啡馆见面?
    闵成航被赵向晚戳中内心,再也没有隐瞒,有问有答、实话实说。
    “我能有什么用?不过就是这份工作罢了。”
    “我先前以为是刘商军想要做假帐,挪用银行款项,所以才找我合作。正好我也早有此意,我们储蓄所的帐很乱,再加上三年一次轮岗,下半年我和刘经理都会调走,想要搞名堂其实并不难。我一直打算带家槐去沪市好好检查、住院治疗,我也需要钱,所以就想将计就计。”
    “只是……我没想到我的用处是因为和邱三勇那个悍匪长得很像。这样一来,我原先的计划就得修改。”
    高广强万万没有想到,闵成航看着老实本分,却是个隐藏的犯罪型人格。
    赵向晚追问:“然后呢?你交出投名状之后,打算用什么办法保证自己的利益?”
    闵成航脸上露出一丝狡黠:“我和刘商军见面的时候,悄悄带了个随身听,录了音。磁带我备份了两盒,一盒放在家中磁带盒里,另一盒我寄给了珠市的朋友,那是我在孤儿院的另外一个朋友,闵成河。如果我入狱,他可以拿这个去要挟刘商军,拿着钱之后再带着家槐去沪市治病。”
    赵向晚看着他:“你确定,刘商军不会跑路?”
    闵成航道:“你们不懂他。他在银行系统有亲戚,这个工作旱涝保收,又有老婆孩子,绝不可能放弃工作。他最多就是辅助,绝不会是主谋。所以……要挟他是没有问题的。用我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来换给家槐治病的钱,划算。”
    赵向晚再问:“你确定,闵成河会帮你?”
    闵成航:“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别人我不信,但是我信他。他日子过得不好,在工厂里当钳工,一直没有结婚。他和我一样,从小就喜欢家槐,把家槐和双双托付给他,我放心。”
    把妻女托付给妻子的暗恋者?这一点赵向晚有点不理解。
    “你不怕闵成河拿了钱之后夺你妻女?他没有结婚,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你妻子?终于有了机会,他会顾及兄弟之情?”
    闵成航看着赵向晚:“如果我死了,也只有把家槐交给他,我才放心。”
    赵向晚这才想起,当初在启明小学门口,闵成航那把砍刀可是扎扎实实砍向一个小女孩的脑壳,那个时候他没有半分留情!
    ——他本就是打算报复社会,根本没有想过能够活着出去。
    正是因为闵成航存着这个念头,让“他们”感受到了诚意,再加上闵家槐与闵双双柔顺听话,所以龚长水他们才一直没有苛待她们母女。
    一时之间,哪怕见多了复杂人心,赵向晚也叹息了一声。
    闵成航道:“警察同志,你也不用为我叹息。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邱三勇的照片的时候,我的心里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欢喜,而是一种释然:难怪我不像家槐那样看到什么都觉得欢喜,难怪我一直内心总是愤愤不平,原来……我就是个坏种!和邱三勇一样的坏种。”
    “我动手之前,研究过邱三勇这个人。他比我小两岁,应该是我弟弟吧?他出生的年份比我好,农村里也有一口吃的,养得活他,所以他没有被爸妈扔掉。他读了高中,当了兵,分配到县城武装部,有了很好的工作,后来他不甘心平凡去珠市开出租车,赚了很多钱。”
    “比较起我来,他算是够幸运、够幸福吧?可是他还是不满意。他觉得他应该赚更多钱,他觉得他天生就应该当大英雄,所以他入室抢劫,砍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那个时候就想,我其实和他差不多。明明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孩子很多都饿死了,明明孤儿院出来能够考上银行学校的没有几个,明明我能娶到家槐这样好的老婆,比起很多很多人,我已经够幸运、够幸福,可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呢?为什么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仇恨呢?”
    说到这里,闵成航抬眸与赵向晚目光相对,眼中透着自暴自弃的意味:“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是浪费粮食,不如死了算了。”
    赵向晚看出来了,闵成航也好,邱三勇也罢,都是极其聪明的人。
    聪明人有个通病,想得多、做得少。
    大多数聪明人,都想走捷径,不愿意下笨功夫。
    所以他的眼光总停留在那些通过捷径取得成功的人身上。
    殊不知,哪怕是走捷径成功的人,也可能经历过长长的崎岖弯路。
    哪怕是那些貌似轻轻松松不劳而获的人,其实也付出了许多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的珍贵物件,比如贞洁,比如自尊,比如名誉,比如……自由。
    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每个人的起点都不一样。
    想要获得公平,那就得让自己强大起来。
    没有成功是一蹴而就,都是一步一步积累,否则容易崩溃;
    没有收获是不必耕耘的,都是一点一滴汗水浇灌,否则容易毁灭。
    沉吟片刻,赵向晚没有讲大道理,而是轻轻道:“你怎么选择,那是你的人生。但是……我是警察,我得替善良的人们守住这份公道。”
    “公道?”闵成航猛地抬头,“真的有公道?”
    赵向晚点头:“有,公道自在人心。”
    闵成航不断重复着赵向晚的话:“公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人心。”
    闵成航忽然停下念叨,认真地看着赵向晚:“为什么我觉得这世上没有公道?”
    赵向晚:“因为有人破坏了它。”
    闵成航愣了一下:“有人破坏了它?”
    赵向晚点头:“对,可能是你、邱三勇、刘商军、龚长水、阿强、阿亮,也可能是其他人。”
    闵成航陷入沉思。
    【我破坏了公道?】
    【可是我还求世人还我公道?】
    一分钟之后,闵成航忽然双手撑住额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一直笑到眼泪出来,闵成航才渐渐收敛。
    闵成航看着赵向晚:“可惜,这个道理我懂得太晚。”
    赵向晚并没有安慰他,反而点了点头:“是晚了点,在牢里好好反省吧。”
    听到赵向晚的话,闵成航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欢愉了许多,一边笑一边对赵向晚说:“替善良的人们守住公道,你会做到你承诺的吗?”
    赵向晚毫不犹豫回答:“当然!”
    闵成航眼中阴霾消散,整个人轻松了许多:“行,有你们这样的好警察,那我放心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三位警察:“需要我做什么?需要我怎么配合?你们只管说!”
    赵向晚问:“刘商军现在在哪里?他会怎么与同伙联系?怎么才能保证一个不漏?”
    闵成航沉吟片刻:“我有刘商军的bb机号码,上次是用这个与他联系见面的。新华路附近的咖啡馆,他是常客。另外,有一回单位同事聚餐我发现他与梁艳苓有猫腻,我听小梁说过她在报社路租了套房子,这个地方说不定是他们的落脚点。想要保证一个不漏,最好不要打草惊蛇,等他们动手的时候再一网打尽。”
    这一回,轮到赵向晚笑了。
    闵成航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赵向晚摆摆手,站起身,对高广强说:“不必再等了,直接动手抓人,快速审讯,个个击破吧。”
    高广强没有丝毫犹豫:“好。从谁开始?”
    赵向晚与祝康异口同声:“刘商军。”
    刘商军连工作都舍不得丢掉,显然顾虑最多,从他开始,最为简单。
    就这样,高广强率先走出公安局门口,果然见到在门口焦急等待闵家槐的刘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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