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把施启燕救下来,如果她下次再遇到同样的事情,是不是又会跳楼?
    路芝英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天生的卑微感。她没敢表达不满,搂着施启燕从方书记、贾慎独身边走过,嘴里不断地低语:“启燕不怕,不怕,妈妈来陪你。”
    赵向晚跟在她们身后,缓步而行。
    贾慎独突然开口说话:“一个容易被挫折击打的人,将一事无成。施启燕,你真让我失望。”
    方书记气得眼冒金星,这都什么时候了,贾慎独还要火上浇油!他大步上前,一把捂住贾慎独的嘴:“贾老师,慎言!”
    贾慎独个子虽矮,但力气却不小,双手向上一抬,将方书记捂住他嘴的手打开,疾言厉色。
    “我教育我的学生,有什么错?书记你不要以为堵住悠悠之口,就能堵住所有负面评价。人这一生谁不会遇到挫折?难道每一个人都去跳楼?你看看这里的围观者,有警察、有消防人员、有老师、有学生,哪一个没有在生活中、在工作中遇到困难?如果大家都像施启燕同学一样,一点点辛苦都寻死觅活的,这个社会怎么进步?”
    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的围观群众原本打算离开,听到贾慎独的话,忽然就触动了心思,开始悄悄议论起来。
    “是啊,贾教授说得没错。”
    “只有逃避现实的懦弱者,才会去自杀。”
    “那么多吃不上饭的穷苦老百姓都在拼命赚钱养家,她吃得饱穿得好,长得漂漂亮亮,还能读研究生,不晓得比那些人强了多少,有什么不如意?”
    “要跳楼,那就挑一个人没有人的夜晚,找个没什么人住的高楼,悄没声息地跳呗。这大下午的,来到学校大楼跳,还不是想博得大家的关注与同情?我看呐,她根本不会去死,就是矫情。”
    所谓群众,其实就是一群最为从众的人,很容易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声音带动、引导。
    先前大家都担心施启燕跳楼的时候,群众都在喊:不要跳!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快来帮帮她!
    可现在危机解除,贾教授这么一说,群众全都换了个思维,开始指责起施启燕懦弱、矫情、博关注。
    句句诛心,施启燕面色煞白,脚步越来越虚浮。
    【我是个罪人,我不应该来建筑学院跳楼,我不应该在这么热的下午惊动大家,我应该挑一个睡不着的晚上,慢慢割腕,任由生命力渐渐消失。妈妈,我对不起你,爸爸,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们抹黑了,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听到这里,赵向晚的脸色变得肃然。
    既然今天把施启燕救了下来,那就绝不允许她放弃!
    赵向晚踏前一步,与贾慎独面对面,眼中闪着怒火。
    赵向晚高挑,贾慎独个子矮小,两人相距只有一米之距,看起来赵向晚还要高出半个头。
    “贾老师,您,杀过人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贾慎独瞳孔一缩,后退半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双臂微抬,左臂横放,右拳紧握,整个人进入全面防御状态。
    【她是谁?便衣警察吗?为什么问出那样的话?难道……我做过的事,被人发现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以为早已被人遗忘了,她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是哪里露了马脚,还是尸体被人发现了?】
    哈?赵向晚也愣住了。
    原本,她是打算与贾慎独理论一番: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用是否杀过人开篇,不过是为了引起贾慎独的警觉,让他重视自己的一言一行。
    万万没有想到,贾慎独真的杀过人?
    这这这……
    完全不按套路来,这让她怎么接下去?
    阳光依然毒辣,可是赵向晚却感觉到了寒意。
    第78章 慎独
    ◎细思极恐,赵向晚打了个寒颤◎
    贾慎独生于1948年, 他的名字是村里一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取的。
    慎独二字,出自《礼记·大学》: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说即使独处也应谨慎从事,自觉遵守各种道德准则。
    他自幼聪明, 虽然出身农村, 读书条件一般, 但一路求学顺利无比, 十七岁顺利考入湘省大学建筑系,师从建筑大师朱成岭,因为成绩优秀、表现突出顺利留校成为朱成岭教授的助教。
    贾慎独一步步走到现在,成为湘省大学知名教授, 每年承接上百万科研项目,自认为得益于“慎独”二字。哪怕独自一人, 他都谨慎行事, 绝不让人抓住一丝把柄。
    现在陡然被赵向晚喊破杀人之事,他整个人完全懞了。
    可是, 一瞬间的紧张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思维开始恢复正常。
    【这小姑娘看着才十几、二十岁,眉眼间稚气未脱,应该还在读书吧?不是警察, 她应该不是警察。警察因为长期与罪犯打交道, 身上都带着一股凌厉之气, 她看着不太像。不要急, 不要慌, 先听听她怎么说。
    杀人?年轻时不懂事的确亲自动手杀过三个, 但后来年纪越来越大, 行事越来越谨慎,老师权威那么大,杀人何必亲自动手?言语也可杀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他自己要死,干我什么事?】
    不过0.5秒的时间,贾慎独、赵向晚目光对视之间,脑中已是闪过无数个念头。
    赵向晚问完那句话之后,整个人僵住没有动。
    贾慎独后退半步之后,整个人也僵住没有动。
    朱飞鹏觉察到这两人异常的动静,走过来询问:“怎么了?”
    朱飞鹏的出现迅速打破僵局,贾慎独收回保持防御姿势的手,背在身后,冷哼一声:“无知小儿。”
    赵向晚没有退缩,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你,杀过人吗?”
    朱飞鹏听到“杀人”二字,立刻警惕起来,与何明玉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左一右站在贾慎独身旁,观察他的反应,提防他逃跑。
    贾慎独已经完成心理建设,镇定自若:“这里是大学校园,学习知识、探索未来的圣殿,岂容你在这里信口雌黄!我是一名教师,教书育人是我的职责,哪里会杀什么人?真是可笑!”
    说罢,他踩着拖鞋,从赵向晚身边走过。
    “啪嗒!啪嗒!”
    拖鞋的声音在水泥地面上踩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短暂的交锋之后,赵向晚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提高音量说了一句:“贾老师,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请你多留口德,不要再闹出人命来。”
    贾慎独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向晚。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原来她问我有没有杀过人是这个意思,唉!我一生谨慎,差点在小姑娘这里翻了船。】
    确定不是自己杀人被警察发现之后,贾慎独整个人放松下来,冷冷地看了赵向晚一眼,用眼睛余光观察着施启燕的反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抗压能力是每个成功人士必备的素质,如果一点点困难就放弃,那怎么可能成功?这样的话,我对每一届研究生都会说。我培养了那么多研究生,他们都已经成为建筑领域顶尖人才,也只有施启燕这一个哭着喊着要跳楼。这个世界本就残酷,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她自甘堕落,怪得了谁?”
    到现在,贾慎独还在给施启燕增加精神压力,他这是要做什么?想到他刚才心中想的:老师权威那么大,杀人何必亲自动手?言语也可杀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他自己要死,干我什么事?赵向晚有一种感觉——贾慎独就是想要施启燕去死!
    赵向晚身体微微前倾,凑近贾慎独,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如果弱者淘汰,那像你这么矮小丑陋的人,为什么没有去死?”
    贾慎独的神情一凛,目光里喷射出掩饰不住的怨毒,厉声喝道:“你是谁?你什么意思?”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果然,像贾慎独这种习惯于高高在上的人,最怕别人戳他短处。
    赵向晚不清楚贾慎独在为人处世、学问能力上有什么短处,但外貌上的问题,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不妨刺激他一下。
    【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人,已经被我掐死埋在老屋茅厕那口大缸底下,让她天天被屎臭熏、日日被尿水淋。这丫头是谁?她怎么敢!】
    终于探听到他杀人藏尸的线索,赵向晚没有步步紧逼,见好就收,嘲讽一笑:“你看,如果我这样说你,你是不是也会愤怒?语言暴力,也是暴力的一种,言语可以杀人,你是老师应该知道。”
    贾慎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控制他人能力在赵向晚面前破了功,他不仅没有挑起对方情绪,反而被她带着走。
    一颗心忽上忽下。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警醒。
    ——不对,这个姑娘有问题,她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奇怪的光芒,似乎能够看透人心。
    这一份警醒,让贾慎独刚才那冷硬傲慢的态度软和下来,没有再继续刺激施启燕,只是回了一句:“我是老师,看到学生有问题肯定要进行批评教育,有什么问题?”
    赵向晚后退半步,与贾慎独离得远了一些,目光依然盯着他那张丑陋的脸,提高音量:“如果强者生存、弱者淘汰,那我敢问一句,各位都是强者吗?当淘汰的那一天临到你们头上,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吗?”
    建筑学院门厅外的围观群众还没有完全散开,全都听到了她那清澈而响亮的声音。
    方书记也意识到贾慎独那些话表面听着无懈可击,但实际上对刚刚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施启燕影响很不好,赵向晚站出来说话正中他下怀,赶紧跟着说:“对对对,这位小同志说得好。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不可能永远强大,对吧?”
    赵向晚转头看着施启燕:“施启燕,我刚刚和你说过,他就是故意打击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冠冕堂皇的话来道德绑架你。你妈妈从缝纫机厂都赶过来了,布鞋跑丢;可是你的老师就在校园里,拖鞋穿在脚上什么泥尘都没有沾,半个小时之后才施施然而来。两厢对比,谁更在乎你?你应该更相信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贾慎独的脚。
    那是一双普通的蓝色塑料拖鞋,一般人在夏天会穿着拖鞋散步,但因为无绊无跟,跑动起来很容易掉。
    发现施启燕跳楼之后,学院第一时间通知她的研究生导师,贾慎独明明在学校,为什么直到半个小时之后才赶来?刚才所有人都在为施启燕的生死揪心,着急着她的导师怎么还没有来,怎么贾慎独一点也不着急?
    如果跑动,肯定鞋子会掉,然后脚掌、鞋子都会沾泥土灰尘。
    可是他的脚掌、拖鞋什么泥土都没有沾上。
    光看拖鞋,就知道他是慢悠悠走水泥路过来的。
    明显没有把学生的生死放在心上。
    垃圾!
    “我记得贾老师住在五区六栋,家里装了电话,走路到建筑学院的话,最多十分钟,他这是忙什么去了?警察消防学院领导都来了,他还没来。”
    “施启燕要是真的跳了楼,他现在才过来连收尸都不用,我呸!”
    “是啊,施启燕的妈妈在缝纫厂工作,到这里得二十多分钟。还有消防、警察、施启燕的同学都赶过来,还在楼顶苦口婆心地劝了差不多十分钟吧,才把她救下来。这么多人都着急得要命,怎么她导师一点也不担忧?”
    “就算施启燕自杀不对,但作为研究生导师,必要的关心还是要有的吧?就算是教育学生勇敢面对挫折与困难,也不应该赶在这个时候吧?这不是往人心里戳刀子吗?”
    这一回,在赵向晚的引导之下,群众的眼睛终于雪亮了一回。
    贾慎独没想到赵向晚的眼睛如此毒辣,抓住自己来得晚、来得从容做文章,他在脑子里飞快思索着应对措施,嘴上却半点不服输。
    “我只要进入工作状态,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接到通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再说了,神仙救不了要死的鬼,施启燕如果真心赴死,难道我过来就有用吗?”
    我靠!这货前面一句话还勉强算是解释,但后面那句翻译过来是——她想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冷漠了!
    赵向晚冷笑道:“所以,我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劝慰她、关心她、陪伴她,真心实意地担心她,难道都是无用的?”
    一句话激起众怒。
    对啊,大家顶着大太阳,看着施启燕摇摇欲坠的身影胆战心惊,扯的扯被子、打的打电话、还有几个保安跑到楼上去守着,如果像贾慎独所讲的“神仙救不了要死的鬼”,那岂不是大家都成了吃饱了饭没事干?!
    刚才一直站在楼顶等待救援机会的三个学校保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外形粗豪的汉子站了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汗,大步走过来,站在贾慎独面前,往他面前的水泥地吐了一口口水,粗着嗓门破口大骂。
    “他妈的,我看你读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吧?学问高有什么用?你一个当老师的,一点慈悲心肠都没有,还说什么她要真心想死,你来也没有用。怎么没有用?但凡你有一点点良心,说几句暖心的话,帮她解决解决实际困难,说不定她就不想死了。
    什么大学教授,我看完全不是个人!老子从一楼爬到六楼,顶着这三伏天的毒太阳站在楼顶盯着,就想着能把这姑娘给劝下来。人家小姑娘读书读到研究生容易吗?多一点点温暖、多一点点关心,大家不都会好起来吗?什么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就是屁话!都是爹生妈养的,谁比谁高贵?!”
    人群里爆发出轰然大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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