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性,她怎么知道我正好带了两千?你轻飘飘一句话, 就想把我全部家当拿走?】
    赵青云是个要面子的人, 耻于当众谈钱,压低声音道:“给她!”
    赵晨阳不敢违抗赵青云的命令, 咬着牙从包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颤抖着手递给赵向晚:“两千, 给你!”
    攒了半天才攒下的两千转眼就易了主, 赵晨阳心在滴血,暗骂不已,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赵向晚收下钱, 抬眸望向赵青云。
    那双眸清澈如水, 所有人心的丑陋都被映照得无所遁形。赵青云被她看得低下头去, 讷讷无言。
    赵大翠走到赵青云面前, 态度很客气, 但言辞却透着不满:“您是省城大领导, 我是乡下女人, 按理说我没资格在您面前说话。可是我还是想替向晚问一句:你们当年为什么把赵向晚丢掉?”
    为什么把出生未满月的赵向晚送人?这是深刻在赵青云心中的隐痛。
    因为自己是乡下孩子,因为自己没有靠山,哪怕自己和魏美华生下孩子,依然被她父母嫌弃,逼他把孩子送走,不许他们在一起。
    赵青云面色有些发白,双手握拳放在身侧,偏过脸没有说话。
    久处官场,赵青云不言不语时,自有一股威压,赵大翠有些发怵,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抬步上前,站在赵青云面前。
    赵青云看着眼前与自己身材、面容有七分相似的女儿,那纤瘦的身材、微黄的头发、耳廊冻疮痕迹,无不在告诉他,赵向晚年少吃过很多苦。
    相同的童年经历让赵青云内感觉到心疼,眼眶微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赵向晚:“这里是一万块,密码六个八,亏欠你十八年,算是我给你的赔偿。”
    赵向晚抬眸看着赵青云,两双一模一样的凤眼相对而视。数秒之后,赵向晚将银行卡接过来。
    汀兰自杀,让赵向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对自私的父母抱有太大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没有失望就不会有怨恨。
    他说这一万块是弥补,那就收着。自此两不相欠,再见亦是路人。
    女儿收下银行卡,赵青云感觉到父女之间的火药味消失,但血脉之间的牵绊也随之消失。这种莫名而来的感觉让赵青云内心升起一阵惶恐,他轻声问道:“向晚,那……你跟我回家过年吗?”
    赵向晚摇摇头,目光沉静。
    赵青云不肯放弃,继续追问:“你,愿意认我这个父亲吗?”
    赵向晚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眉目相似的男人,内心涌上来一股复杂的情绪。曾经渴望寻到与自己血脉相牵的亲生父母,曾经幻想从他们那里获得真正的父母之爱,曾经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主持公道,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她已不再有期待。
    看到赵向晚眼眸闪动,赵青云心中升腾起希望。
    【当官这么多年,我在星市积攒的人脉足以帮助她事业大展宏图。一个公安大学的毕业生,哪怕刑侦能力出色,如果没有资源、背景,永远只能是一个小警察,哪里有机会站上高位?我这个女儿很聪明,她应该知道,认下我这个父亲,对她的未来是有利的。】
    赵向晚听到他心中所想,再一次摇头:“不!”
    从穿上公安制服的那一天起,赵向晚就感觉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不需要依靠赵青云的资源背景,她一样能够站上高位。
    赵青云踉跄着后退两步,一直到扶住廊下砖柱才停下来。
    虽然只见过赵向晚几次,但或许是血脉亲情牵绊,赵青云觉得自己很了解她。赵向晚既然说了不,那就代表永远不会认他这个父亲,更不可能为他所用。
    赵青云不得不承认,有些伤痕,哪怕再努力弥补也没办法抚平。一万块、一万块也买不到赵向晚的丝毫亲近。
    赵青云转过头看向赵晨阳。
    赵晨阳觉察到他的眼神,内心忽然升起希望。
    “爸,我想跟你回家,可以吗?弟弟承祖还小,我想带他出去学习;妈妈一个人在家孤单,我想陪伴她。我,我还在星市读书呢,毕业之后肯定会留在星市,将来嫁给徐清溪之后我会加入徐氏集团的财务管理团队,我帮您把事业越做越大。”
    赵青云没有吭声,内心却在反复权衡。
    【赵向晚这孩子太有个性,虽然前途远大,但笼络不住,难以驾驭。一万块钱买了个一别两宽,完全是亏本的买卖。晨阳虽然人笨了点,但她和周荆容亲近,又和徐清溪订了亲,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原本就有些发虚的赵晨阳害怕失去赵青云这棵大树,他的沉吟不语让她更加急切:“爸,你养了我八年,难道真的舍得把我丢在乡下?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里!”
    钱淑芬听得心中一痛,痛得无法呼吸。她颤抖着手,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四妹子,你,你……”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要质问女儿什么。
    赵伯文大声斥责:“赵晨阳,爸妈之所以替换你和三妹子,都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他们承担所有责任,接受村里惩罚,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你真的愿意甩下亲生爹娘,对这个家就没有半点留恋吗?”
    赵仲武脾气暴躁,将依依不舍的母亲拉到自己身边,恶狠狠地瞪着赵晨阳:“既然你不喜欢这里,那就给我滚!”
    赵青云冷眼旁观,深深地看了赵向晚一眼,反复权衡利弊。赵向晚将他内心所想听得清清楚楚,冷着脸没有说话。
    赵青云被赵向晚的冷淡态度所刺痛,呼吸一滞,转过脸对赵晨阳说:“走吧。”说完,转身往村口停车的地方走去。
    赵晨阳一听,喜得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瞥了赵向晚一眼,理都没理睬一心一意为她谋划的钱淑芬、赵二福,跟在赵青云身后匆匆离去。
    “四妹子,四妹子,我的儿啊……”钱淑芬哭得声嘶力竭,软倒在赵伯文怀中。
    赵二福见亲生女儿如此凉薄,面色铁青,狠狠一跺脚:“畜牲!以后我们全当没生这个儿!”
    赵长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们呐……错把稗草当稻子,养了个没良心的,该!”
    说完这句话,他冲着底下议论纷纷的村民挥了挥手:“散了吧,散了吧,今天是小年,大家高高兴兴过年去吧。”
    村民们看了这么半天的热闹,意犹未尽,返家路上还在发表感慨。
    “做人要有良心咧。做出偷换孩子这么没良心事情,结果养出个没良心的儿,后悔都来不及。”
    “钱婶子想让赵晨阳过上好日子将来回报她,结果呢?=一离开家就完全把爸妈丢在脑后,啧啧啧。”
    “赵向晚这妹子倒是有良心,对咱们赵家沟有感情,也不记她爸妈的仇,是个好孩子。”
    “好人应该有好报,什么时候村里给她起新屋,大家都要去帮忙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到赵向晚耳中,她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染着浅浅的蓝,灰白色的阳光虽然不耀眼,却将乡村平原晕出柔美的光影。
    “长兴、长兴,瑶妹子来信了!瑶妹子终于来信了——”一道人影从村口急急奔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封信。
    奔得太急,来人正撞上赵晨阳,将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赵晨阳本就心中有火,当时便眼睛一瞪想要骂几句。
    定睛一看,看清楚撞她的人,赵晨阳心中一个激灵:怎么是他?这不是因为女儿被绑到北方而发了神经的赵长庚吗?
    她忽然回过神来:哦,对啊,现在才92年年初,平时见到她就翻白眼的赵清瑶刚刚被人骗了去,藏在一个窑洞里过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那边害怕被人发现逼着赵清瑶写了封家信回来。
    信里赵清瑶告诉父母她在北地弥安市一个大学教授家带孩子,因为大学教授夫妻俩出国特地把她带了去,两年之后才能回来。当时赵长庚兴奋得要命,在村里到处炫耀,恨不得人人都知道自家姑娘出息了,可以跟着去国外见世面。
    直到两年后杳无音讯,赵长庚找到弥安市那所大学到处打听都没有找到信中所说的教授,他这才慌了,报警寻人。
    半年之后警察找到人,赵清瑶被北方屯子里一个娶不上老婆的兄弟囚在地窖整日里不见阳光,小产三次,身体彻底垮掉、枯瘦如柴,不到一年时间寻了短见。赵长庚悔恨无比,从此便发了疯,整天拿着个破信封蹲在村口,见人就喊:“我家瑶妹子来信了,我家瑶妹子来信了。”
    想到这里,赵晨阳没有再骂人,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瞅着赵长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喊了一句——
    【着急什么?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赵晨阳的心声太响太亮,被读心术越来越强的赵向晚迅速捕捉到。
    刚刚还沉浸在满足感之中的赵向晚陡然清醒过来,不对劲!她快步走下檐廊,拉近与赵晨阳的距离。
    【赵清瑶那个讨厌鬼瘦得跟枯柴火一样,死的时候连五十斤都没有,抬棺材的人都摇着脑袋说太轻。啧啧啧……我懒得和你计较。重生回来,我可是要干大事的人,才懒得和你这个傻子一般见识。】
    身旁的人都围着赵长庚,被他手中举着的信而吸引。赵向晚却被她听到的话所惊住。
    赵晨阳,是重生者!
    每次与她见面,都是一堆人围着,赵晨阳将重生这个秘密深深压在心底,一丝口风都不露,赵向晚并没有捕捉到。但现在因为赵青云放弃赵向晚,愿意将赵晨阳带回家,她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加上陡然遇到赵长庚,这个秘密便在赵向晚眼前暴露出来。
    赵向晚先前压在心中的疑惑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
    为什么十岁那年,赵二福会早早守在村口等待赵青云的到来?那个时候通讯很不发达,赵青云也没有提前寄信过来,赵二福怎么就知道赵青云会过来寻人?
    为什么赵二福、钱淑芬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一个十年未见的赵青云?他们难道不害怕遇到骗子、拐子吗?
    为什么赵晨阳会在十岁的年龄如此成熟大胆,敢于跟着陌生的赵青云去往城里?
    难怪!难怪赵晨阳总给赵向晚一种违和感,觉得她过于成熟。明明智商一般,却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原来如此。
    明白这一点之后,赵向晚的第一反应是兴奋。
    时间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人生就是一次无法重复的选择。
    所以人生总有遗憾,总会有后悔。
    可是,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呢?如果能够提前预知未来呢?
    赵晨阳是重生之人,不管她是蠢还是坏,至少比所有人经历更为丰富。不管她掌握的信息有多少,至少比旁人更准确。
    揭穿她有什么意思?不如留下她,从她那里探听关于未来的一些重要信息?比如……某些她了解的悬案、大案,为侦破提供线索?
    再厉害的警察,也有破不了的悬案。但如果将时间线拉长,十年、二十年之后呢?那个时候刑侦方法更高端、技术手段更先进,也许这些悬案已经被侦破,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被赵晨阳知道了呢?
    眼前不就有一桩?
    赵长庚开心地说瑶妹子寄信来了,可是赵晨阳却知道那是假相。她刚刚在心里嘀咕过,瑶妹子被拐卖到了北方一个屯子,关在地窖里,死的时候不到五十斤。
    想到这里,赵向晚大跨步向前,一把抓住赵晨阳胳膊:“你不能走。”
    赵晨阳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向晚,瞪圆了一双眼睛:“你要干嘛?我已经道过歉,也赔了钱,你还要什么?你不愿意跟爸回城里,心甘情愿留在赵家沟。我愿意回城,各得其所,不是挺好吗?你拖着我做什么。”
    赵向晚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刚才长庚叔举着信跑过来,说是瑶妹子寄回来的,你为什么脸上挂着嘲讽?有什么不对?”
    赵晨阳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慌着要甩开赵向晚。偏偏赵向晚双手似铁钳一样,将她的胳膊箍得严严实实,根本甩不脱。赵晨阳尖叫起来:“你神经病啊,干嘛抓着我?”
    一想到赵清瑶未来的命运那么凄惨,赵晨阳却在这里做壁上观,赵向晚便心头火起,她狠狠地赵晨阳往旁边一颗大槐树下一拖,压低声音骂道:“说!赵清瑶到底遇到了什么?”
    槐树有百年树龄,树冠巨大。
    此刻站在树下的赵晨阳,完全被赵向晚的话所震慑住,整个人钉在地面一动不能动,头皮一阵一阵地发凉。
    “你,是重生者。”赵向晚的话语,平静无波。可是却让赵晨阳心脏狂跳。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赵晨阳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倚仗,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你,你说什么?”赵晨阳压低了声音,声线颤抖。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求,恐惧让她完全忘记眼前人正是自己曾经嫉恨、踩低的人。
    赵向晚不言不语,只用眼睛审视着赵晨阳的脸庞变化。
    瞳孔放大,这代表紧张。人类在遇到危险时,会本能地瞳孔放大,便于更多光线投入眼中,获得更多外界信息。
    脑袋侧歪,这代表投降。颈部,是人类最脆弱之处,歪头将颈脖暴露,这代表一种臣服,是讨好的姿态。
    赵晨阳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想到父母在家里对赵向晚微表情行为学的推崇,哪里还敢狡辩?只得悄声哀求道:“别,别说出去。”
    赵向晚的眸色呈琥珀色,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告诉我,瑶妹子是怎么回事?”
    赵晨阳只得把前世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赵向晚。
    赵向晚往前踏出一步,双目似电,逼得赵晨阳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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