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楼。
    有风吹来。
    霓虹灯的光芒从窗口透过来, 将走廊地面染上五颜六色。
    季锦茂整个人趴在窗边, 声嘶力竭地喊着:“季昭——”
    三个三角钢架, 一头焊在墙上, 另一头撑起九米高的灯牌。散乱的电线在空中摇摆, 灯光将夜色点缀得美轮美奂。
    最底层钢架上坐着一个人。
    他侧面对着窗, 双手平举,双脚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荡着。
    白衬衫、卡其裤,零乱的刘海遮住眉毛,眼睛亮得仿佛天上的星星。
    季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任何外界声音充耳不闻。夜风从远处吹来,从他脸颊边、耳边、指缝、脚尖抚过,温柔地将他整个人包裹、缠绕。
    许嵩岭一把将季锦茂拖回来,厉声喝斥道:“喊什么喊!要是惊扰了他,掉下去怎么办?”
    季锦茂完全慌了神,眼泪鼻涕一起流,他死死拽着许嵩岭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话。
    “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就这么一个儿,我们老季家就这一根苗啊。我爸死得早,我是我妈拉扯大的,季昭出生时丹枫大出血差点没了命,我一狠心做了结扎。我和丹枫只有一个儿,我妈也只有这一个孙啊……”
    关心则乱,季锦茂此时哪里看得出来有半点首富的风范,连“结扎”这么私密的话都说了出来,完全就是个为儿子生死担忧的悲伤老父亲。
    洛一辉赶了过来,扶住季锦茂,一脸的愧疚:“姑父,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来劝他。”
    看到自己无比信任的洛一辉,季锦茂恨不得抽他两巴掌。
    明知道季昭有自闭症,受了委屈也不懂得表达,落单了只能任人欺负,他怎么能把季昭一个人丢在露台,一丢就是十几分钟?
    十几分钟,足够让人死好几回!
    道歉有什么用?道歉有什么用?季昭要是出了事,季锦茂第一个掐死洛一辉!
    可是,听到洛一辉说要去劝季昭,想到他俩年龄相当,又是一起长大,季昭说不定能够听他的,季锦茂内心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他吹出一个鼻涕泡泡,抬手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那你声音小点,好好劝他回来。”
    得到季锦茂同意,洛一辉迈步靠近窗口,看向坐在钢架上的季昭。
    洛一辉的脸被五彩的灯光染上各种颜色,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变幻莫测。
    现场氛围很紧张。
    许嵩岭临危不乱,低声安排人呼叫特警、消防员支持,又唤人找来消防用的安全绳,准备亲自上阵救人。
    卢曼凝双脚发软,扶着走廊墙壁大喘气。
    赵向晚凝神屏息,紧紧盯着洛一辉的一举一动。想到冯红英曾经在心里骂过洛一辉不是什么好东西,赵向晚多了一丝戒备心,想要听清楚他心中所想。
    可是——
    什么也没有听到。
    洛一辉的内心似乎竖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什么也听不到。
    读心术失灵,赵向晚多了一分警惕。
    心机深沉的人会将心事藏得很深,轻易不会显露出来。除非情绪激动,才能窥探一二。
    赵向晚慢慢靠近,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模样英朗阳光的年青人。
    他穿着修身的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腰间一条黑色皮带,因为一身的黑,金色皮带扣显得格外显眼。即使赵向晚对奢侈品牌不熟悉,也能看出皮带价值不菲。
    季昭的母亲,是洛一辉的姑姑,两人外貌有三分相似,都皮肤白、眼眸黑。只是洛一辉嘴型大、唇略薄,头发短,露出宽宽的额头,比季昭看上去多了几分男子气。
    洛一辉开口说话了。
    所有人都不敢吭声,努力将呼吸声放低,生怕惊动了季昭。
    “季昭,玩够了没?饿不饿?回家吃饭了。”
    洛一辉的声音温柔而轻松,仿佛两个老朋友很久不见,在路上偶遇之后熟稔地聊着闲天。
    赵向晚站在洛一辉身后一尺距离,看到闪烁的霓虹灯下,他的瞳孔陡然缩小。
    人类看到感兴趣的东西,瞳孔会明显扩大;反之,当看到厌恶的人或事时,瞳孔会突然缩小。
    瞳孔的变化不受人们意识的控制,这一点很难造假。
    虽然听不到洛一辉的心声,但通过他的微表情变化,赵向晚得出一个结论——洛一辉不喜欢、甚至厌恶季昭。
    冯红英刺激季昭的那个地主家傻儿子故事,也是洛一辉讲给她听的。如果这是他有意为之,那此人心机之深,超乎想象。
    “季昭,我刚刚离开了一会儿,怎么你就跑这里来了?今晚的答谢宴你还没吃东西呢,走走走,我们一起吃饭去。”
    洛一辉的眼珠在快速转动着,自下而上,停留在右上方。
    人在脑海中构建画面和声音时,眼球会朝向右上方。
    什么情况下人们需要自主构建画面和声音?一般是在努力发挥想象力、凭空创造出一些内容时。
    现在洛一辉既没有绘画、也没有写小说,更不是工作状态,如此卖力地虚构画面与声音,显然是为了掩盖真相,也就是撒谎。
    撒谎?洛一辉闹肚子离开是假话?他故意离开,为什么?
    “不想吃饭吗?那可不行,要是饿着你了,姑姑和姑父得把我掐死。哈哈……”洛一辉略带夸张地张大了嘴,笑了起来。
    季昭平举的双手一高一低,有了变化。
    季锦茂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催促洛一辉:“他有反应了,赶紧让他回来啊。”
    洛一辉“嗯”了一声,眼睛里闪过一道异光:“季昭,天黑了,起风了,你很冷吧?这样,你慢慢站起来,我接着你。”
    季昭的双手开始一上一下地轻微晃动,慢慢转过头来,霓虹灯将他乌溜溜的黑色眼眸映射出璀璨光芒,像两颗美丽的宝石。
    当季昭的脸转向酒店走廊方向时,赵向晚看得分明,他紧抿的双唇有些干燥,头发散乱,整个人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神迷茫,瞳孔没有聚焦,仿佛还在梦中。
    这个状态不对。
    走近一步,赵向晚终于接收到季昭的内心。
    他的内心世界与普通人不一样。
    获得读心术之后,在赵向晚眼里一般人就像是台收音机,只要调好频,内心的声音就会传到耳边。季昭却像一台黑白电视机,靠近时赵向晚的脑海里呈现出动态的画面。
    ——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旷野,雪花簌簌落地,萧索而寂静。一只纯白色的云雀在空中飞过,拼命扇动着翅膀,努力想寻找到歇脚的树枝。
    洛一辉的声音里带着类似催眠的诱惑:“非常好,别往下看,动作慢一点,先扶着旁边那根杆子站起来,再踩着铁架子走过来。没事的,我把手伸过来,你往这个方向走。”
    季锦茂紧张地盯着季昭的一举一动,内心忐忑不安。既盼着季昭听话自己走过来,又害怕他一不留神掉下去。
    随着洛一辉的声音响起,季昭内心那原本寂静的画面忽然喧嚣起来,狂风卷起地面厚厚的积雪,呼啸着、肆虐着。云雀的翅膀被烈风吹动,开始低空盘旋。
    在季昭的世界里,他把自己化成了这只云雀。难怪他要坐在铁架上,因为只有这里才能让“翅膀”扇动起来,努力飞翔,冲出这个寂静的旷野。
    洛一辉的话语并没有安抚到季昭,反而扰动了他平静的心绪。
    “季昭,我在这里等着你呢,快来呀。你爸、你妈,还有冯妈、段勇……他们都在等着你。”
    霓虹灯光一明一暗,季昭猛地睁开眼,直直地看向洛一辉。
    【终于!】
    洛一辉情绪波动,原本厚重的屏障裂开一条缝,赵向晚听到了他的心声。只不过两个字,却让赵向晚肾上腺素激增。
    这个洛一辉是位心理学高手,他在寻找季昭的弱点。而现在,他终于找到!
    【冯妈的话果然成功刺激到季昭。没想到啊,季昭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地主家的傻儿子故事却能挑动他的情绪。他的目光终于聚焦,显然开始主动接受外部信息。】
    “冯妈……”洛一辉刚要继续,却被季锦茂快速捂住嘴。
    别看季锦茂长得胖,动作却十分灵活,他也发现了季昭的不对劲,死命捂住洛一辉的嘴,低声喝斥道:“冯妈已经被辞退,不要再提她!”
    季锦茂听赵向晚说冯妈言语刺激到季昭,便决意要把这个人从季昭的身边赶走,哪里会让洛一辉再提及她名字?季昭现在身处险境,容不得一点差错,绝对不能让洛一辉胡乱说话。
    洛一辉眨了眨眼,嘴里发出“唔唔”声响,连连点头。
    季锦茂这才松开手,警告了一句:“小心说话。”
    洛一辉再一次竖起心理屏障,一丝心声都没有透出来。但赵向晚已经明白他不是个好东西,哪里还敢让他开口说话?
    赵向晚退后两步,在朱飞鹏耳边低语:“把他扣下!”
    “什么?”朱飞鹏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句。洛一辉一直在安抚季昭情绪,试图引他自行回来,赵向晚为什么要把他扣下?
    “他有问题。”
    赵向晚的声音短促而轻微,但却带着无庸置疑的力量,让朱飞鹏迅速行动起来。
    似猛虎下山,体能素质一流的朱飞鹏身影闪过,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扣住洛一辉胳膊,一推一扭,将他双手反剪。
    右手肘一顶,洛一辉整张脸便贴在走廊墙壁上。
    洛一辉刚被季锦茂捂住嘴,还没喘口气又被朱飞鹏控制住,顾不得脸颊、胳膊疼痛,叫道:“你,你做什么!”
    卢曼凝不明所以,慌忙拉扯儿子:“小鹏,你干什么呢?他是总裁夫人的侄儿,他正在救人!”
    赵向晚看一眼四周,人群乌泱泱地挤在走廊,特警和消防还没有赶来,许嵩岭担心时间久了季昭撑不住,取来安全绳套在身上,准备爬出去强行带回季昭。
    季昭如果情绪不稳定,许嵩岭的计划恐怕难以奏效。
    赵向晚深吸了一口气,对季锦茂解释道:“洛一辉的话已经刺激到季昭,不能让他再开口。”
    “好。”季锦茂半信半疑,但事关儿子生死,他选择相信警察。他挥手让保镖退下,示意他们将洛一辉带离现场。
    洛一辉挣扎着喊道:“姑父,季昭需要我,季昭需要我!让我帮帮他——”
    赵向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闭嘴!”
    洛一辉心一惊,有些心虚地收了声。
    少了洛一辉的声音,站在走廊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系着安全绳的许嵩岭慢慢靠近窗口。
    季昭的身体忽然向外挪动了半寸。
    “咯吱——”钢架终于承受不住力道,开始摇晃。
    有根电线松脱,“四季大酒店”的灯牌暗了暗,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音。
    季锦茂面色煞白,伸出手拦住准备跃身而起的许嵩岭,哀求道:“不行,不行,季昭不喜欢生人靠近。”
    【不能让他有危险,不能再刺激他。季昭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有他自己的世界。是我无能,没办法护他周全,我该死!我连季昭为什么不留在画室,为什么独自爬上广告牌都不知道!我不配当他爸爸。】
    季锦茂对儿子的爱,炽热而无私。
    哪怕不是个正常人,哪怕对他的爱没有回应,季锦茂依然不离不弃,视若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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