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个儿夜里又下了一阵雨,今早的水流格外丰沛,泊泊流动的声音隔着小山便铮淙可听。夏莳锦扶着段禛翻过小山坡,来到水边,清流见底,游鱼细石般般可见。
    段禛将匕首紧紧绑在一根树枝上,而后挽了裤脚,撩起袍摆来到河流浅处,凌厉的目光盯着水面,猛地出手,一条鱼儿便被他刺中,他随手一甩,便将那鱼儿抛到了夏莳锦的脚边。
    之后依法炮制,短短一盏茶功夫,竟捕到了十来条鱼。
    夏莳锦一边跟在他身后捡鱼,一边有些同情起那些鱼儿来,坐在岸边抱怨了句:“以你的功夫来捉鱼,是不是有些太欺负鱼了?”
    段禛转头撩她一眼,语气挑衅:“不想欺负鱼,那过会儿的鱼汤你就别喝了。”
    “鱼汤?你要做鱼汤?”夏莳锦登时两眼放光,那点儿同情心顷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她本以为在这荒山野岭也就将就烤一下裹腹,想不到居然还有鱼汤喝!
    看着夏莳锦满眼期待的模样,段禛眼前浮现起初入汴京时,街角撞见的那个渴望糖葫芦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多年了,看来还是没长大。
    她开心,他也随着她开心,段禛抬了抬下巴指向某个方向:“那边有棵树,你去摘几片叶子来,过会当香料用。”
    夏莳锦循他所指看去,就在离她不远处有一棵小树,她走过去摘了一片叶子闻了闻,果然有股桂叶般的香气。然而最低的那根树枝上拢共只有几片叶子,采光后夏莳锦便发现再高一点地方,不太好够了。
    虽是棵小树,也比她要高得多,她踮起脚尖儿伸长了胳膊,指端堪堪能碰到叶子,却是捏不住。
    就在这时,蓦地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将那树枝压弯。夏莳锦仰头,正好对上段禛俯视的目光,他笑着,可夏莳锦却觉得那笑意里有几分戏谑的意思。
    不就是身量高一些,这也值得炫耀?
    可是莫名的,夏莳锦又觉自己脸发起烫来,离他近了,难免就记起先前在洞里的事情,她转身绕过段禛走开。
    “你不摘叶子了?”段禛转头莫名地看着她,以为她又闹哪门子小情绪。
    “你身量高,你自己摘几片便是。”将树枝压低了给她摘,当哄小孩子么?
    夏莳锦去拾起地上的鱼,先用叶子包好,再用细藤系住,拎在手里刚好。这些鱼刚刚已被段禛处理干净,拿回去便能直接下锅。段禛却几步追上她,从她手里抢走那两包鱼,语气玩味:“我力气也比你大,我自己拿着便是。”
    夏莳锦一怔,见他已拿着鱼往回走了。心说若自己一点什么也不做,过会儿鱼汤吃着也不踏实,便问:“那、那香叶够不够了,要不要我再摘几片?”
    “够了~回家喽!”段禛回头,勾唇一笑,心中畅乐之至。仿佛这不是遇险,而是郊游。
    一线金阳落于他的眉睫处,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夏莳锦竟有一瞬看呆,之后红着脸赶紧跟上。
    因着收获满满,全煮汤石锅里放不开,段禛便拿出几条烤了,其余的炖汤。不多时,一锅鲜美的鱼汤便做好了,掀开充作锅盖的厚叶,一阵香气扑鼻。
    本以为这无盐无油的鱼汤不会太好喝,然而尝了一口,夏莳锦才发现最鲜美的鱼,就应用最纯朴的方式来烹煮,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保留鱼肉本身的鲜香。
    加之香叶去腥,汤汁更是醇美非常,她竟吃下了两条巴掌大的鱼儿,又喝了两碗鱼汤。
    这时烤鱼也好了,段禛分她一条:“尝尝烤的如何。”
    夏莳锦接过尝了尝,烤鱼的肉质紧实,更为弹牙,与鱼汤完全是两种风味,这一顿她吃得可谓是餍足无比。
    饱餐一顿后,段禛拿先前烤鱼的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夏莳锦不禁问他:“你画的是什么?”
    “是这黑龙山的地势图。”
    夏莳锦豁然精神起来,是啊,他们是应该研究一下出山的路线了。
    段禛对黑龙山的了解,完全是源于前几日躲避山贼过程中的观察,难免有不详尽的地方。而因着之前在牢里时,夏莳锦曾让吴姐姐给自己画过完整的黑龙山地型图,是以这会儿倒也能帮上点忙,看段禛画的不对的地方,及时提醒他。
    最后合二人之力,画出一副较为完整的黑龙山地型图来。
    段禛拿树枝指着一条线:“东向的这一条路,是出山最近的路,但往东去就是黑龙寨的地盘,这一路必然会遇上一些暗哨。”
    随后他又指了另一条线:“西向的这一条路上应该没有山贼势力,但需翻过几座山头,可谓是绕了一大圈儿才避开黑龙寨的暗哨。不过在这个位置有个小村庄,住着一些猎户,我们可在此处休息调整一晚后再行出山。”
    夏莳锦对比了一下,没多作犹豫:“自然是往西边去!哪怕走再多的路,只要能绕开那些山贼便值得。你现下的身体尚未恢复,而我又不会功夫,只会拖累你,一但遇到山贼,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她的决定倒与段禛不谋而合,是以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往西边去了。段禛将剩下的几条烤鱼用叶子包好带到路上吃,毕竟要一连翻过几座山头,晚饭前恐怕到不了猎户村。
    路上两人相互搀扶,段禛还折了两根树枝当拐杖,所幸山林深处不缺水源,这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在天彻底黑透前,到了猎户村。
    这村子并不大,二十多个围着木栅栏的小院分散排布着,都是土屋。村口的几棵枣树上挂满了枣子,只是此时还未成熟。
    外村人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鸡鸣狗叫。不过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这个时辰便已熄了灯,只有一家的灯还亮着。
    也没多余的选择,夏莳锦和段禛上前晃了晃栅栏门:“有人在吗?”
    从屋门里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瞧着是夏莳锦祖母一样的年纪,手里拄着根拐。
    老妇人走到院中的两小畦菜地旁便站住了,一看不是自家老头子,不免有些失望。再一看是外村人,便即警惕起来:“你们是找谁的?”
    夏莳锦自持自己是姑娘家,开口可信些,便柔声说道:“阿婆,我们是路过此处,天一黑便在山里迷路了,想在此借住一宿,不知方不方便?”
    老妇人拄着拐又往外走了几步,隔着栅栏仔细打量夏莳锦,随后又打量她身后的段禛。
    “你二人是什么关系啊?”老妇人问。
    “兄妹”
    “夫妻”
    夏莳锦和段禛同时开口回答。答完对了个眼神,相互有些不满对方的说辞。
    老妇人不由皱眉,“你们到底是夫妻还是兄妹?”
    夏莳锦正想开口解释,就听身后段禛抢了先:“阿婆,我们是对小夫妻,因着刚刚成亲不久,内子还有些腼腆,故而逢人问起只说是兄妹。”
    老妇人这才点了点头,消弭了猜疑,上前将栅栏打开,不冷不热的说了句:“进来吧,把门关好。”
    酷暑时节,山间倒也清凉,尤其是一早一晚,只穿单衣时难免感觉有些冷。进屋后,夏莳锦便觉温暖许多,但她打量了眼屋内,并没有其它人在,小声问起:“阿婆,就您一个人么?”
    老妇人边回屋去翻箱倒柜,边说道:“还有我那上山打猎的老头子,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夏莳锦这才懂了为何阿婆会留着灯。不一时老妇人抱着一床蓝底白花的被子出来,有几处破洞漏了棉花,“夜里凉,将就着盖吧,破是破了点,但属这床最厚了。”
    被子原是递给夏莳锦的,段禛却伸手主动接过,“谢过阿婆。”
    老妇人瞥他一眼,点点头,又看了眼桌上被竹笼罩着的饭菜:“你们用过饭了没有?这里倒是有些,但你们不能全吃了,得给我那老头子留一口。”
    第73章 同屋
    夏莳锦忍不住偷笑, 这已是她进门后第二回听到阿婆提起自己的老头子来了,想来这对夫妇的感情应当是极好的。
    桌上的饭菜是饼子就一碟素炒的青菜,还有一小碗腌菜。夏莳锦和段禛两人分吃了一块饼子, 又想起还有几条烤鱼,拿出来摆到桌上也算给阿婆家中添上道荤菜。
    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 阿公也回来了。阿公和阿婆一样, 都是话少却热心的人, 对于他们来借住之事并没有任何不满。夏莳锦不想多叨扰他们, 便早早回了房间。
    阿婆将东屋借给了他们住, 屋子宽敞却东西很空,除去一张能睡开两人的床外,便只有三张条凳, 和一个小桌。
    段禛将被子抱到床上, 夏莳锦却看着床有些迟疑:“若不然我去同阿婆说,夜里我跟她一个屋,你跟阿公一个屋?”
    “你是怕他们不对你我起疑?”段禛看着她, 温声道:“这处挨着黑龙寨近,往来龙蛇混杂, 村民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让我们这种外来人借住一晚已是不容易了。”
    想起先前他二人一个说“兄妹”一个说“夫妻”时,阿婆警惕的眼神,夏莳锦就明白段禛说的不错。看来今晚只能将就一下了。
    她扫量着屋内, 也没旁的可用, 最后目光落在那两张条凳上,体贴道:“你有伤, 那就我睡凳子,你睡床吧。”
    “想骂人, 不妨直接一点。”段禛对她的建议并不领情,调侃一句,转身去摆凳子。
    这条凳并不好拼,若纵向里拼,长度不够,半副身子都是凌空在外面,最终只能横向里摆。
    段禛将它们分作三个支撑点,一个撑着头,一个撑着屁股,一个撑着脚,如此,倒也勉强能让身体横上。段禛躺上去后,便不敢再动,哪怕微动一下,身下的凳子都会移位。
    而且他的身量太长,导致凳子间的空间很大,夏莳锦在旁瞧着,很是悬心。这要是半夜睡着睡着摔下来怎么办,岂不是伤口又要裂开?
    可是段禛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同意让她睡凳子。
    思来想去,夏莳锦最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不然……你也睡床上吧?”
    这个“也”字,段禛很清晰的捕捉到,这证明不是夏莳锦要将床让给他,而是同他一起睡,他蓦地起身,爽快应了声“好”,人便自觉地挪到床畔。
    他回答之爽脆,动作之敏捷,让夏莳锦觉得他是一早就在等着她开口这样说了。心里不由暗道中计,原来他刚刚如此积极的去拼凳子,又如此积极的躺上去,就是在她面前表演,等着她心软……
    夏莳锦深吸了一口气。
    她平日夜里有喉咙干要喝水的习惯,故而在家中时水翠总会在她床边的小柜上备一碗水,是以今晚她进屋时也端了一碗热水进来,这会儿就晾在小桌上。
    夏莳锦上前端了,摆到床的中间,段禛疑惑地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汉河楚界。”夏莳锦笑咪咪的道:“情况艰难,你我同处一屋实属无奈,所幸这床足够宽大,我们便划界而居,互不相扰。”
    段禛迟疑了下,道:“那也可以放些别的,为何放水?万一不小心碰到,岂不是湿一床?”
    “哎~防得就是这个万一,万一真有人睡觉不老实越了界,碰倒这碗水,那至少水一洒你我都会惊醒,避免了说不清的事情发生。”
    “说不清的事情?”段禛不由轻笑,“说不清的事情在洞里已经发生了几回。”
    “你!”夏莳锦脸上略带恼意,段禛立马妥协,“好,就按你说的做,楚河汉界!”
    说罢,二人各自上了床,各踞一边——夏莳锦睡在里侧,段禛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条河。至于那条被子,实在是没有那么宽大,便全给了夏莳锦一人,段禛只盖着自己的外袍。
    夜里起了风,刮的破败不堪的小窗“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下半夜又下起了雨来,骤然变冷,夏莳锦在被子里缩作一团,微微发抖。也不知是为何,明明盖着棉被,可那棉被却好似比她还冷,盖在身上凉凉的。
    夏莳锦在睡梦中置身冰山上,她走到哪儿脚下都是凉的,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生着一个火堆!熊熊火焰在燃烧跳跃,她冲过去想要烤烤火。
    而此时床上的她,也正在一点一点向段禛这边靠拢……
    仍处睡梦中的小娘子,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努力想去拥抱那个暖和的火堆。而段禛却有所警觉,他意识到有人再向自己靠近,骤然就从睡梦中醒来,转头,看到夏莳锦的胳膊已伸了过来,而身子也马上就要碰倒那一碗她亲手放置的水!
    段禛眼疾手快,一下端过那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他知道她害冷,又起身去将窗子关严。然而等他再回到床边时,见夏莳锦已完全侵占了他原本的位置。
    他知道猫儿有这习惯,喜欢在人睡过的地方接着睡,因为贪恋着那点温暖。
    他不由笑笑。
    之后段禛便爬到了床里侧,与夏莳锦对调位置,再仔细将被子给她盖好。只不过夜里着实太冷,加之没了那只碍事的水碗,这回段禛自己也盖了一点被子的边。
    只是这回他久久不能入睡,不时转头看眼身侧不远处的夏莳锦,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巨大考验。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段禛终于快要睡着时,突然一只柔软的手勾上了他的脖颈,他呼吸随之一滞,侧过头去看夏莳锦,果然她已朝他逼近过来……
    段禛是委实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睡品是这样差的?
    他没有忍心推开她,由着她一点一点攀上来,最后窝在他的胸前舒服的睡去。可这回段禛是彻底睡不着了!
    他只觉自己浑身燥热难耐,可他越热,夏莳锦似乎就越喜欢,贪恋着那抹温暖,紧紧将他缠着。此题便是无解了。
    这一夜,段禛清楚记得雨是何时停的,风是何时休的,以及晨曦是何时倾洒下来的。
    随着日头升起,山间也渐渐起了温度,夏莳锦终于不再像蜘蛛精似得缠缚在段禛身上了,甚至还因为有些嫌弃他的热而自觉远离。
    段禛将她移回床里侧,自己回到床外侧,又将那碗水放回到两人的中间,让一切重回昨晚睡前的模样。然后他也继续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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