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容炀转过身去。
    宁辞扯一扯他的袖子,将他拉下来一点,贴着他的耳朵问他:“哥哥也去吗?”
    “是要我陪你?”
    宁辞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容炀往贪狼殿里看了一眼,杜若恒还等着他:“我现下有事不能陪你去,你随白术去,等下再让她带你到贪狼殿中找我可好?”
    宁辞绞着他的衣袖,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仍然望着他,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好,脚下却仍不挪步。
    容炀摸摸他的脸:“放心,不会再有人将你扔下去的。”
    宁辞听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由着白术将他拉走了。
    “这孩子倒是黏星君,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肁国国君的小儿子,王城破了以后他母后带着他逃到了堂庭山来被我救下。只是白芨,兴许不止白芨,觉得他留在山上不合规矩,故而趁我不在又将他丢下山去,方才找回来。他并不是黏我,只是被丢怕了而已。”容炀一面往贪狼殿中走瞥了一眼道:“我以为这些由来,白芨应该都告诉若恒姐姐了,你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又怎会不知道呢?”
    山茶一愣,笑了笑道:“星君明鉴。”
    “哪儿是我明鉴。”容炀叹气摇一摇头,“不过是你们几年未见我,仍将我作小孩子糊弄罢了。”
    山茶看着容炀小小的背影,心道星君你也的确还是个孩子啊。
    杜若恒在殿中自然听见了门口的响动,容炀一只脚刚踏进去,她便招手笑道:“可算回来了,你这一宫的人都要急坏了,过来给姐姐看看,长高了些没有?”
    “姐姐上次见我是一年前的事了,总高了四五寸的。”容炀依言走到她身边,拱手行了礼,“姐姐远道而来,还是先说正事。”
    杜若恒替他理一理衣襟,反问道:“什么是正事?”
    容炀一张小脸板板正正地答她:“姐姐为何事而来,那便是正事。”
    “年前见你,还有几分稚气在,如今端肃起来了。”杜若恒笑一笑,又才问他道:“那肁国的小公子呢,不是说找到了吗?”
    “是找到了。只是在外面呆了两日,身上沾了些灰迹,我让白术带他去梳洗了再过来见你。”容炀说完,便回到桌案另一方坐下,在杜若恒开口前道:“不过我已承诺过他,让他留在堂庭山上,姐姐若是想带走他,我是不会答应的。”
    杜若恒想两个孩子,哪里有什么承诺不承诺的,面上还只是微笑着:“你要留下他总得有个理由。”
    “我想留下他。”
    “为什么?”
    容炀轻声道:“我想。”
    “容炀。”杜若恒道,“你应该知道凡人是不能留在山上的,况且,他还是王族。”
    容炀坐得笔直:“凡事总有例外。”
    杜若恒见他面沉如水,知他是认真了,默了片刻叫他封号:“贪狼,身为星君,不得干涉人族之事,你将肁国皇子留在长明宫,彦国国君都已让朱雀传信给我了。”
    “若因为彦国不满便将他送下去,岂非说明人族可以干涉星君行事?再者,彦国是我辖地,国君有事自该上报堂庭,却通传夷玉是什么缘故,姐姐难道纵容?”
    杜若恒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蹙眉道:“总是你不合规矩在先,还说这样一堆歪理。”
    “虽有规矩,也得视情势而夺。”容炀握着茶杯看着杜若恒道:“宁辞还那样小,难道姐姐真觉得为了所谓规矩,将他扔下山去,是无可非议的吗?他这次运气好,被我找到了,若是时运不济,只怕早已葬身野兽腹中,姐姐现下也不必与我争论他的去留了。”
    “白芨这事的确没办好,我方才也已责备过她了。”杜若恒瞥过身后的白芨,抿一抿唇道,“我带那孩子下山,找户好人家收留可好,又或者将他送去南面他兄长处?”
    容炀固执摇头:“彦国如今还想着要捉他,姐姐将他送下山去,若是彦国人寻来,所谓‘好人家’是否真的能保全他?如今他兄长征战,只怕自顾不暇,他不过垂髫之龄,刀剑无眼,要怎么活命呢?”
    杜若恒凝眸只是看着他,满脸都是不赞成的神色。容炀与她对视,两相僵持着,过了片刻容炀道:“姐姐如果不同意,那我们可以先将此事暂且放一放,说说其它。”
    他说着用下巴点一点白芨道:“夷玉距离堂庭,日夜兼程也得七日之遥,想来我刚带宁辞上山,她便已私下传信给姐姐,神山往来,原应报知星君,此为其一;白芨身为掌宫侍女,星君不在时,暂管堂庭,她却假作送丹之由,私自离山,此为其二。如此欺上瞒下,姐姐便是说她一心为我,我却不敢留这样的忠仆。”
    白芨一直垂首立在一旁,没料到容炀会突然发作,仓皇跪下:“星君恕罪。”
    她原本是想着容炀年纪尚小,杜若恒当初封她作掌宫侍女,只怕有几分辅佐的意思在。此事,自己并没有什么错,便是有些非常之举,也是情理之中。只要将杜若恒搬来了,容炀想来不会惩处自己。经此一役,自己在山上地位只怕能更高,却万万没想到一向带着点少年气的星君会在这件事上顽固至此。
    “贪狼!”杜若恒皱眉。
    “姐姐既然已经将堂庭交与我,自然是相信我,如今我却连山上侍从都惩处不得?若是禄存与文曲他们,姐姐难道也要阻止吗?姐姐今日若是拦我,那便是说明,我管不得堂庭,当不得星君,可是如此?”
    杜若恒一时语塞。
    白芨蓦地想起,容炀诞世时是在白天,但顷刻间,却出现了漫天星斗,一时间九州大地日月同辉,冰消雪散,枯木发荣,是其余星君诞世时都不曾有过的奇景。
    他身为七星之首,说自己是堂庭山的规矩丝毫不算托大,倒还有点谦虚的意思。
    他一向敬杜若恒,不外因为杜若恒将他带大,但若单论地位,他并不在杜若恒之下。
    容炀话已至此,显然是没有周旋的余地。他一抬手,白芨额间印记消散,再没了掌宫侍女的身份。
    白芨跌坐在地上,杜若恒示意山茶将她扶起,带了出去。容炀虽然气恼,但也没想真的将白芨如何,料想自己赶了她,杜若恒不会坐视不理,现在知道杜若恒是要带她回夷玉了,也放下心来。
    说到底,他人小,也是第一次和杜若恒起冲突,虽然言之凿凿,心里到底也是有些歉意,因此赶了白芨,便又不说话了,小口小口地喝茶,装出坦荡的态度来。
    杜若恒知道容炀此举不外乎是为了表他要留那孩子的决心,白芨行事,也的确不妥。见容炀说完就安分了,眼睛只往自己身上瞥,简直要被气笑,倒是无奈的成分更多些。
    正在这沉默的当口,白术却将宁辞送了过来。
    “哥哥。”宁辞松开白术的手,跑到他身后。他不识得杜若恒,只靠着容炀,一面只是偷偷抬眼去看杜若恒,又在撞着杜若恒目光的时候抿了嘴,低下头去。
    容炀想一想,倒了一杯茶,轻轻推他的背,示意他端去杜若恒跟前。
    宁辞迟疑着看容炀,容炀又推推他,终于捧着茶盏慢慢地迈过去。杜若恒不接亦不言语。宁辞被看得心虚,瑟缩了一下,扭头看看容炀,见容炀没有让他回去的意思,只得又继续将茶盏往杜若恒面前送,声调稚气道:“姐姐喝。”
    杜若恒只上下打量他,宁辞急得要哭出来,容炀终于道:“姐姐,你吓着他了。”
    “我吓着他,还是你吓着我?”半晌,杜若恒无奈叹口气,见宁辞手都要举麻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也不忍心。终于接过了那杯茶。宁辞赶紧又跑回了容炀身后,牢牢地抓着他的衣服。
    容炀摸摸他的头,又让白术将他带了下去。走到杜若恒身边:“姐姐,你放心。等战乱平息了,若是肁国胜,收复王城,我自将他送回去,若是彦国胜,彼时肁国彻底亡国,他一个孩子掀不起风浪,想来他们也会放过他。只要他没有性命之忧,我也将他下山安顿。”
    杜若恒垂眸叹道:“烽烟四起,能不能活,都是天命。”
    “可天命也让他遇见我了。”容炀道,“我偏要他活着。”
    不过龆年的星君,一派天真的面孔上是难得的坚定,这毕竟是杜若恒一手带大的,她也狠不下心为难,又见宁辞小小一只,的确可爱可怜,末了,终是道,“那你得答应我,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战事平息以后,立刻送他走。”
    容炀点点头,抿着嘴角,仍是端正地拜了一拜:“知道了,多谢姐姐。”
    杜若恒来,一是为了宁辞的事,二来也的确许久未见容炀,想着还是过来看看。
    前面一桩既然算是勉强达成一致,她便又让容炀坐在身边,试了试他的灵力,看他最近修炼可有进益。
    如此细细问了一番,已过了子时。容炀灵力日渐充沛,杜若恒也放下心来,因着夷玉山事多,便又温声嘱托一番,连夜又往回赶了。
    说着话倒还不觉得,送了杜若恒离开,再回到贪狼殿,困意又上来了。容炀打发了宫人,便回内殿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只是朦胧间,觉得有什么在摇他手臂。容炀睡意惺忪地掀开眼皮,便见一个小人趴在床边。
    “怎么了?”容炀迷糊着问他,也不知道宁辞是怎么避开殿外守夜的侍从溜进来的。
    宁辞总算弄醒了他,小小声道:“哥哥,我害怕。”
    他被白芨那样一扔,心中总是不安。长明宫的侍女打扮并没有太大差异,夜半进殿中添安神香无意惊醒了他,宁辞躺在床上装睡,总担心她们也是要来赶他出去。哪怕侍女退出去后,依然辗转难眠,反倒越想越惶恐。便偷偷从殿中溜出来找容炀。
    容炀被人闹醒,脾气不太好,但还是勉强温和道:“怕什么?”
    宁辞也不解释,又说了一句:“害怕。”
    他小小的一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委屈,容炀无奈往旁边挪一点,“上来,靠着我睡。”
    他这张塌有些高,宁辞爬得艰难,容炀索性伸手把他抱上来,这才注意到他竟然鞋都没穿。
    “这么冷的天,怎么赤着脚。”容炀将锦被分他一半,又起身替他压一压被角。
    宁辞一直抿着嘴看他,容炀半梦半醒,脑子也不怎么清醒,直接一只手探下去握住他小小的冰凉的足替他暖着,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他:“睡吧,睡吧,这下不怕了。”
    宁辞觉得安心下来,往他温暖的怀里又钻了钻,鼻尖萦绕着容炀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85章
    天色将明,容炀被殿外的扣门声唤醒。
    他略微支起身来,身边宁辞正睡得熟,并没有被惊动,只是跟个猫一样,又往他身边凑了一凑。
    隔着殿门,侍女仍在焦急唤他:“星君,星君......”
    容炀只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小心翼翼将宁辞还抓着他中衣袖子的手从身上挪开,下床随手扯了件外袍披上,揉着眼睛拉开门,不怎么耐烦道:“怎么了?”
    那侍女知他刚醒带着点气,却不敢不来报:“星君,白术在殿外求见,说是小公子不见了,已经吩咐人去寻了。”
    “不用寻,叫他们都回来吧。”容炀往内殿看了一眼,“在我这儿歇着呢。”
    那侍女一时怔住了,还没回过神来,容炀已转身往回走,只是半道上似想起了什么,折回来对尚且呆愣着的侍女道:“再替我拿床锦被来。”又孩子气地低声嘀咕一句:“睡着了就一个劲儿地抢被子,冻得慌。”
    宁辞醒时,并没有见到容炀。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奶声奶气地叫哥哥。白术一直在殿外等着,听见响动便推门进来:“小公子醒了,可要起?”
    宁辞不回答,拥着被子,眨巴着眼睛看她,只问:“哥哥呢?”
    “星君在藏书阁,奴婢给您换了衣裳,再带您过去?”
    宁辞听了这才点点头,慢慢往床边挪,白术忙上前将他扶下来。
    “小公子怎么到星君殿里睡了,叫奴婢一番好找。”白术试过水温,给他擦了脸,又唤侍女进来给他梳头。
    宁辞拽着衣角,垂下眼睛,犹豫一会儿小声问:“姐姐,我是不是犯错了?”
    “那倒不曾。”容炀炀尚且不说什么,他们又哪能说他的对错,便只道:“奴婢名唤白术,小公子勿要再叫奴婢姐姐了。”
    宁辞也不知明白没有,一派天真地看着她。白术笑笑,弯腰将他衣服上的褶皱理了一理:“奴婢带您去找星君罢。”
    容炀起后,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又才到藏书阁来。眼瞅着午时将至,正想着人去看看宁辞,便见白术领着他到了门口。
    宁辞一见他便跑过来,直往他身上扑,容炀没留神,扶了下桌案才坐稳。正要皱眉,宁辞却又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于是责备之意便消弭了。只抬手摸一摸他的后脑勺:“你小心些。”
    宁辞手攀着他的膝盖,往桌案上瞅:“哥哥在看什么?”
    容炀弯腰抱起他,放在自己身边坐下,拿过竹简问他:“识得字吗?”
    “夫子教过的。”宁辞点点头,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划着往下念,念到中途又停下来,红着脸道,“认不全了。”
    容炀便笑了,教他读了一篇,放他一旁去玩。自己拿了毛笔,批山下各世家送来的信函公文。宁辞也没走远,只又从桌案上抱了几卷竹简拿去旁边看,容炀也纵着他。
    一晃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容炀放下朱笔,让侍从把信函再送下山去,抬手按一按眉心,却见宁辞走过来,拿着一卷竹简,站在桌案边仰头看着他,眼睛有些红。
    “你这是怎么了?”容炀诧异问他。
    宁辞将手里的拿着的竹简递到他面前,却是肁国的地图:“哥哥......我父王母后还有那些百姓......”
    容炀摸一摸他的头顶。肁国彦国皆属堂庭辖地,谁胜谁负于容炀其实并没有影响。他从诞世起,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家国的概念,故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宁辞,便只轻轻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又听宁辞抽噎着,小声问他:“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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