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眼,看见公主左臂的雪白皓腕之上,已是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破口。
    殷红的血,迅速地沿着她腕上的伤口流淌而出,洇染了衣袖,又不停地淌落在地,状若雨点。
    “姑姑!”
    “公主!”
    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行事,纷纷惊呼出声。张敦义反应最快,惊骇万分,上前便要夺刀。
    絮雨后退了一步,这一次,已是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我知你奉命行事,我不杀你。但你若敢再拦我一下,我便割颈于此。我说到,便会做到。”
    她望着对面的侍从,语气是决然的平静。
    张敦义仍是未从方才的巨大惊骇中回神。他的视线从她那正在不停流血的伤臂上掠过,慢慢地,沉默地低下了头。
    李诲冲上,用力从自己内穿的衩衣上撕下一道白绢,一圈圈使劲地为她裹扎手腕。
    絮雨弃了刀,一言不发,上马转头便朝长安疾驰而去。
    天早已黑了下来。
    裴萧元仍独自坐在渭河之畔,他曾于大婚前夜祭祀遇刺的那个地方。他的身影如同坐化,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在他的足前,刚翻腾而过的一朵浪花的流经之地,苍莽之水将要抵达的远方,便是河东,他父亲的埋骨之地。
    是在他小的时候,他要去到皇宫丹凤门前为父亲和八百英烈鸣冤求告的那个前夜,他被他的母亲,带到了这里。
    她微笑着和他说,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是什么事,倘若他想告诉他们,只要他对着这条流水,心所有想,故乡的魂灵,便一定能够感知。
    所以今日,他又一次地来到了这里,这条永不绝息的河流的水畔,如此坐了许久,从白天都日暮,从天黑到深夜。
    一片冷羽似的异物,飘飘荡荡地被水边的风吹着,从天而降,最后如柳絮般,轻沾在了他的眉头之上。
    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
    长安人盼了已有些时候的今岁冬雪,终于,在这一夜,无声无息地降临到了大地。
    裴萧元从远方收目,看着片片白色的雪绒随风吹到水面上,如跌入一只张自地面的黑色巨嘴,迅速消失,无影无踪。
    他也该去了。
    因为,这便是他入长安的初衷。
    他从水边起了身,上了马背,举起酒嚢,饮着囊中最后一口冰冷的酒,在这一片微茫的初雪之中,催马,向着前方的那座城池而去。
    倘若初衷是可以权衡背叛的,那么,世上还有什么真正值得人去景仰?
    倘若这样,便能叫他轻易换得全部所想,一个令人如饮甘醴、如一头撞入极乐的世界,他这一生,都将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
    第131章
    细雪夹着冷雨,落在了长安郊野的田地里,潜入沉梦的街角巷陌,打湿了家家户户的屋瓦和檐头。
    裴萧元独骑走在这个无人的夜里,如走在空城之中,未受半点阻挡。连不断迎面遇到的一队队的夜巡卫士,对他亦是视若无睹,如他从不曾存在过一样,只在和他擦肩交错过后,才会悄然回头,或是不安,或是疑虑地张望几眼他的背影而已。
    一面双门紧闭的宫门,渐渐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里。马蹄踏着雨雪沾地融化的湿漉漉的街,继续带他前行,最后来到了那门的前方,停了下来。
    这便是皇宫外门,每日俯接了无数从它前方横街之上走过的长安人的敬畏目光,连上城楼,它高达十丈,朱漆涂门,金钉饰面,一对口衔巨环的鎏金兽面铺首,尽显天家皋门所应当有的雄伟和威严之态。
    也是这面大门之外,许多年前的一天,一位母亲曾领她儿子向它跪了许久。他们求的,也只是门后那高位之上的人的宽恕,好为一群激愤的人换得继续活命的机会。
    那个时候,真相是什么,自是没有资格提及。
    时至今日,真相是什么,依旧没有答案。
    他下马,摸了摸金乌骓的左耳。这是告诉它,自己回往它来的地方。它近乎灵通,受他调|教至今,几已和他心意相接。然而这一次,金乌骓只晃了下马首,静静立着,不肯迈蹄。他再次发令,金乌骓若迟疑不决起来,原地不安地抬蹄数下,蹄掌轻敲宫门外那坚硬的铺石路面,发出几道空灵的敲声。
    裴萧元倒握腰刀,以刀柄轻顿数下马臀,低低叱了声“去”,金乌骓哕了两声,扬蹄跳起,终于循他指令,向着城北天龙厩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渐去的马蹄声中,他抬臂,叩动铺首。
    宫门应声而开,敞在了他的面前,向他展露出门后那一条长长的,无尽似的飘着湿雪的漆黑宫道。
    “少主!”“司丞!”
    这时,身后响起数道隐含惊惶和焦虑的呼声。裴萧元顿步转头,看见十来人从横街对面远处的一团漆黑中现身,朝他疾步奔来。除去陈绍、顾十二等人,还有刘勃等五六个衙署里他此前的左右手。
    “少主三思!倘若是因前次的事连累到了少主,卑职等人承罪,死不足惜,少主却是金贵之身,岂能如此犯险!”陈绍下跪,重重顿首到地。顾十二亦同跪。
    “司丞切勿冲动!凡事皆有余地!属下虽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但便是天塌下来,司丞也可找公主啊!她最是心软,只要司丞开口,她定会相帮!”刘勃亦是焦急不已,带人也下跪恳求。
    “不止我们几个!若非夜禁不便聚众,外卫里的许多人被压了回去,否则,他们也都要跟来的!”刘勃又道。
    裴萧元沉默了一下,整衣,朝对面一众父家旧部和下属,正色深深作了一揖,随即直起身,微笑道:“此事非你们所想那样。放心吧,我不过是去求见陛下一面而已,何至于到此地步!”
    “你们都起来,快些散了,回吧!如今夜禁异常严格,勿令放你们来的兄弟为难!”
    他再朝几人拱了拱手,转身迈入宫门,循例解了随身刀剑之器,抛给宫卫,随即迈步朝前而去。
    他走过桥下暗波溶溶的龙首渠御桥,行经左右金吾仗院。再过去,前方便是钟鼓楼旁的第二道宫门了。
    那门在夜色里静静地敞着,若已待人许久。
    他继续穿门而过,待走过面前的龙尾道,“儿郎子!”忽然,有呼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萧元步足一顿,停下。
    “你要做甚?”宁王从门廊中出来,径直发问。
    “乞见陛下,有事求教。”他行礼应说,语气如常。
    “勿去!”宁王神色严肃,语调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并非本王不顾身份向你指令,而是你伯父的吩咐。就在不久前,他曾来信给我,托我转你一话,叫你放下心念,切勿执见。”
    裴萧元转向东都方向,行拜礼,起身后,道:“伯父知我,便如他当初拦不住我来一样,不再直接告我,而是转请老殿下了。”
    “我实是该死,冥顽不灵,致令伯父时刻牵挂,不得安宁,如今又惊动老殿下……”
    宁王摆手,快步到他身前:“二郎君!你也知我一向视你如同子侄,此次就算没有你伯父的托信,我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听我一句,你犯错在先,圣人无意追究,已是天恩,事情就此打住,你勿再执着,对谁都好!”
    “老殿下的心意,小子心领了。只是今夜,我既已来此,便不会再退。”
    裴萧元转身待去。
    “你想过后果吗?”
    宁王双眉紧皱,冲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你将彻底自绝于圣人,自绝于公主。并且,倘若本王告诉你,即便你问出结果,那结果也是你所不能承当的——”
    他顿了一下。
    “无人能够承当,哪怕是圣人!如此,你还是不肯放弃?”
    裴萧元沉默了良久,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再向宁王深深作了一揖,又后退数步,以表敬意,接着,走下了那段逶迤屈曲的龙尾道。
    宁王想起裴冀信上最后之言,倘实难劝阻,那便由他。
    奈河无边,自渡为舟。
    世情难解,惟人自解。
    他望着前方那继续走在湿漉漉雨雪道上的背影,终只能摇头,长长喟叹一声,忽又想起公主,抬头望一眼这雨雪交加的夜,越发焦急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紫宫已在眼前。这个寂静的雨雪夜里,周围的宫阁角楼昏暗无光,唯有此处,此刻依然灯火通明,若高高悬浮在天的一座明台,日夜受着来自人间万物的无边敬仰。
    在这座明台大门前方的一段宫道之上,立着一道披甲的魁梧身影,乍看,如一尊门神。
    是今夜在此值夜的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韩克让背对着宫道旁的灯幢,整个人被夜色隐没,只有淋化在他面容和盔甲上的雪水,在透来的一片模糊宫灯昏影里,烁着幽暗的光。
    从裴萧元初次入京于紫云宫外见到韩克让开始,他这个据说早年在战场上也杀人不眨眼的上司,便一直是以亲切的形象而为裴萧元所熟悉的。
    然而今夜,韩克让却显得冷漠异常。
    也或者,心肠刚硬、双手染满血煞,才是这位君王心腹的真正面目。
    在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为着白天之事向他恭行谢礼之时,他只侧目望着,神色阴鸷,一言不发。
    裴萧元并未在意。
    “白天西市之事,多谢大将军的照拂。”他继续说道。
    “韦居仁尸首埋在二十里外西山脚下,大将军明日可叫人随顾十二过去,将尸首起出,便可结案。事全部是我一人所谋,我之罪,和旁人无关。我会向陛下请罪。”
    他说完,再次行礼,这才从韩克让的身旁绕行而过。
    就在擦肩之时,刀光掠来,迅如疾电,那刀架住了裴萧元的颈项,迫他停了脚步。
    “裴家二郎,听我一句劝,这就回头。回头了,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陛下仁慈,不会和你计较你犯下的事。”
    裴萧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将刀从自己的颈上推开。接着,迈步向着那敞开的宫门行去。
    韩克让霍然转头,双目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你会后悔的。”
    他咬牙说道,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威胁之感,又似隐含恐惧。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顿。
    裴萧元登上宫阶,走入宫门,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从天悬落的帷帐间,经过那一面槅子门,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
    条条儿臂粗的巨烛灼灼耀燃,将整座大殿映得煊亮无比。皇帝身着一袭宽松的燕居常袍,腰带也未束缚,人靠坐在一张阔榻之上。他微微阖垂眼皮,聆听赵中芳所发的声音。赵中芳跪坐榻前御案之侧,正恭捧奏章,逐一念过。
    “……钦州地震。户部员外郎崔宁及宣慰使兰泰上表合奏,二人已于十日前抵达,奉命慰民,并存恤所损之家共计千余户口。至上表日,灾民大半已得安置……”
    “御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勋,累计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为贺圣人万寿,今万寿暂悬,守仁自言神弱体衰,遍视左右,难寻可倚重者,亟盼世子归家。奏请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尽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宫监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直,却在这座高旷的殿堂顶角里发着回声,余音微微绕梁。忽然他看到静静立在内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顿,声缓缓放低,那殿梁的回声随之渐息,直至悄绝。
    皇帝起初一动不动,也未催促。片刻后,待声音完全停止,他问:“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吗?”他轻声问。
    赵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声应是。
    皇帝静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睁眼。
    “既来了,便进来,还站外头作甚?”他的语调听起来,如一老父,责备一个不懂事的亲宠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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