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情景,若不解释清楚,日后碰上,岂非无地自容。
    一回城北,她哪里都没去,立刻先找青头,问裴萧元人在哪里。
    这回便是半夜,她也想等。却不料青头说他好像有了公干,昨晚便一夜没回,今天白天他也不在衙署。可能已经出了长安。
    “小郎君你若有事,尽管告诉我,郎君一回,我便帮你转。”
    如此羞耻之事,怎能经由青头之口转达?
    絮雨道了声无大事,转身离去。
    今日还有半天,也不必立刻就回皇宫,她又一次来到了平康坊中曲的金风楼外。
    此中或许就有她想见的人,然而迄今为止,除了苦等,希望运气好能守到人之外,她仍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可以接近的法子。
    秋娘们并不整日全都关在门里的。尤其当中有名气的,她们除赴各种宴会,与官员名士交往,无客之时,常也装扮得如若神妃,三五一群,在奴子们的簇拥下,骑马徉徜在繁华的街市之上,队伍所过之处,追随者甚众,她们前一夜精心苦思出来的新颖而美丽的衣妆,有可能很快将会成为长安坊间众多女子争相效仿的样式。
    若絮雨想寻的玉绵,她或许不会像她这些年轻的后辈们那样喜爱抛头露面吸引目光,但长安风光如今正好,她或许也会外出踏春散心。
    絮雨在金风楼的大门附近又守候半日,看到了十来名秋娘上下马车,进进出出,然而没有那位她想见的人。
    心情本就低落,又半天过去,日暮黄昏,她只能黯然回往住地。步入传舍心不在焉,还在苦思能有什么别的可试的法子。苦守成功的希望是遥遥无期的。才入内,被告知有客,是西平郡王府的世子。
    絮雨先是吃惊,俄而心中隐隐的怒气上来,强行忍下,立刻转到住地,一眼看见宇文峙立于复廊之上,身后有个健奴,他负手若正眺望传舍外的黄昏街景。
    她飞快登楼而上,步足声吸引了楼上人的注意力,快步走来,和她遇在了楼梯口。
    “你去了哪里?不是说你晨间便走了吗?我在此等你许久!”
    他开口便是质问,语带不满。
    絮雨一言不发开门入内,宇文峙不请自入,他那奴子将带来的一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烫漆匣子抱了进来放下,旋即退了出去。
    宇文峙上去开启盒盖,匣内是许多金光澄灿的金片。
    他呶嘴:“说好的酬金!”
    絮雨看也没看一眼,道:“前夜你来找我,是不是知道了裴二就在外面,所以故意和我说了那些疯话?”
    宇文峙起初一怔,很快哼了声,冷笑:“是他和你讲的?”
    原来她的猜想是真。
    絮雨将匣盖啪地关了。
    “我是受用不起的。世子看得起我这微末画技,要我去作画,已是我的荣幸。带着你这些东西回,恳请往后千万莫再扰我,我感激不尽!”
    他不动。
    絮雨怒气一时再难抑制。
    “你莫非仍是当年十五六岁无知儿郎子?我何德何能,叫你能够一往情深到此地步?你以为你故意踢翻梯子害我倒你怀里,他便会心酸不已夜寐难安?你以为在我面前讲出那些荒诞可笑的情话,他就会因你我之间情分不浅万箭穿心?你醒醒可好?我讲过我与裴二彼此并无干系,他就算真对我多看了一眼,也只是出于曾相识的几分护周全的责任而已。”
    “世上并不止你一人丧母。我也不信,你真的盲愚到分不清你兄长一事当中的是非曲直。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峙起初一脸漫不经心,随后变成冷笑,等到絮雨说到最后,他脸色已是隐隐发青:“何话?”
    “与其自艾自怜愤世恨人,不如做个大丈夫,手刃害你母亲的首敌。真若认定裴二就是害你兄长命的人,那就堂堂正正复仇,别谋算许久,最后只会将我牵入,拿出这叫我也瞧不上眼的儿戏般的下三滥手段!蜀地古来多丈夫,劝世子莫做呆孱头!”
    宇文峙僵立片刻,肩膀微动,状若抬臂。
    “怎的,你还要杀我不成?”絮雨全无惧怕,只冷眼瞧着他。
    他那一臂停了一停,猛将案上那一只装着金片的匣子横扫到地。咣当一声,金匣翻覆,片金若闪波金浪般层层叠叠自箱口内翻涌滑出,散满一地。
    他昂头踏过金片大步而去。
    絮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胸中恶闷之感略散去几分。低头看着地上的金片,蹲下去,一张张捡起,忽然这时,耳中又传来一阵急促踏过楼面的脚步之声。
    她抬起头,见刚走不久的宇文峙又回来了,站在门口冷冷道:“明日正午,我在春风楼设宴,给那金风楼的玉绵下了官牒!你爱来不来!”说完拔腿就走。
    絮雨回神来,心跳了一跳,终究是被勾了起来,起身追出去叫住人:“等一下!”
    他双手负后,停步,却未转身。她在迟疑间发问:“你怎知我想见此秋娘?”
    宇文峙微微偏头回来,淡淡道:“我还知你入京第一天匆忙住了永平坊。至于此人,你不是常在金风楼外转吗?门口的奴子都认得你了!问两声便知,这有何难?”
    絮雨一呆,蓦然明白过来,不禁后背一阵冷骇。
    原来首日在开远门冲撞她后,这宇文峙竟就遣人跟随着她。
    “随便你如何想。”
    他又冷声道,“在你被姓裴的接来此处之后,我便叫回了人。我今日也是受教了!从前我狼心狗肺害过你,这回你又来给我母亲画了追福画,就当是我绵薄之补。来不来随你!”说罢伴着一阵咚咚之声,足靴踩踏楼梯直下,扬长而去。
    这一晚絮雨几乎是醒着到天亮的。并没有多少犹豫,次日她提早赶到春风楼,被宇文峙领进去,藏身在了宴堂的一方围屏之后。此处能清楚地窥到宴堂内所有参与筵席之人的样貌。
    如今朝廷定有规矩,京官当中的级别较高者,不允公然出入平康坊的青楼妓馆,有人若被弹劾,轻则罚俸,重的,降职丢官也不无可能,而各种宴会又往往需官妓作陪,故那些籍属教坊的诸妓若遇官牒,必须应召。
    这场酒宴的官牒是宇文峙以自己名义发过去的。为掩人耳目,借口代其父宴请从前在京中的有过交往的几位长辈,所以不止叫了如今有名的年轻官妓,把早些年曾红极一时的几个如今还未脱籍的老妓也一口气全召了出来,其中便有金风楼的玉绵。
    酒宴开始,所有召唤的□□都来了,莫说当中那几个名叫苏万尔、蔡七娘等正当风流的二八秋娘色艺俱佳,便是陪召来的长安老妓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任酒纠、行酒令,拨弦唱曲儿,无不拿手,宴堂内一时欢歌笑语,觥筹交错。
    然而当中,独独缺了玉绵。
    宇文峙叫人代他招待宾客,自己告个借口退席,转去近旁一间偏厅,向今日金风楼里那个负责接送□□的管事厉声质问,玉绵为何当到不到,害他在客人面前失脸。
    这管事怎不知西平郡王世子的名?来长安后,终日和京中一拨从军的贵胄子弟厮混,往来者为长公主府儿子卢文忠、宰相府的贵孙柳越等,是有名的恶少年之一。见状战战兢兢,解释说,玉绵恰好这几日身体不适,去郊外别院养病去了,故今日无法应召,为表弥补之意,特意将家中的苏万尔、蔡七娘、仙哥儿三人都派来,此三位是金风楼最为有名的秋娘了。
    本以为如此解释差不多了。谁知这世子好似醉了酒,不容辩解,怒气冲冲一脚便踹翻面前一张摆满杯盘果子的食案,稀里哗啦声中,拔剑就要砍人。
    管事吓得绕屋游走,最后被逼停在角落,无地可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叩首,利剑抵胸,方白着脸说,因那买断玉绵的人厉害,老鸨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对方,所以不能送人出来。
    “那人是谁?”
    管事摇头说不知,家中就只老鸨一人知晓而已。说完涕泪交加,不住磕头,又说去年神武大将军陈思达宴客叫唤玉绵也是不成。起初他也要寻金风楼的不是,后来或是知晓了贵客的身份,事情不了了之。
    “世子饶命!小人说得全是实情!并非不敬世子。今日你就是把小人杀了,小人也没法将玉绵娘子送来此处!”
    宇文峙命人滚出去,阴沉着脸,再转到屋中一方屏风后说道:“你不必急。我不信那人能一手遮天,难道是皇帝不成!”
    “你等着!我在金吾卫里也有交情不错的人,等我叫来,寻个由头,用缉拿盗贼的借口进去搜人!”
    他说完就走。
    “等等!”
    絮雨叫住他。
    她不愿这样做事。声张太大。而且,从方才那管事的讲述来看,买断玉绵的人,来头确实大,比她想象得应当还要大,连陈思达如此身份地位的人竟都不敢为难。
    “你是瞧不起我?”宇文峙顿时恼羞成怒。
    “你莫误会!”絮雨安抚。
    “我寻她,是因她是我的故人,而非仇人。她本就不愿出来,你若这样强行闯进去,即便找到人,我又如何和她见面?”
    宇文峙听了,面色这才转好些,皱眉恨恨道:“那怎么办?我这样叫,她不来,硬的,你又不答应!”
    絮雨的目光落在房中对面南墙上的几轴侍女图,没有回答。
    他望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又转不快。
    “莫非你是想寻姓裴的来帮你忙?他比我脸面大,能压住那背后的人,是也不是?”
    絮雨回神:“我要找他帮的话,还等到今日?”
    宇文峙被抢白,轻哼一声,倒也不言语了。
    “我有个办法,可试一试。”絮雨忽然说道。
    “你叫人给我取笔墨。”
    宇文峙不解,但立刻命人准备。很快笔墨纸砚送到。絮雨当场伏案作了一画,请宇文峙相帮,叫方才那管事将画转给玉绵。
    宇文峙好奇窥了一眼:“你在纸上画甚?”
    絮雨将画拿开,避过他的视线,卷了起来。
    “务必私下转递,交到她的手上。勿叫旁人知道!”
    就在片刻之前,她受墙上那几幅美人图启发,想到周鹤,继而又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画的是她幼时随卫茵娘去胡麻饼娘子家中买饼的情景。
    若那位名叫玉绵的秋娘真是茵娘,她一定能猜出来送画的人是谁。
    第34章
    画送出去后,絮雨回到皇宫直院,一边继续穿行在昭文馆学士院,一边等待着那边的回应。
    次日,没有消息,再一日,也没有消息。
    第三天,她的心已不由地从起初的紧张盼望慢慢转为了沉落。
    以常理而言,送出画的头几日里若是没能收到回复,后面就更没有希望。最大的可能就是找错了人。
    当然也存有另外一种推断,玉绵确是茵娘,但她已不愿和昔日的人再牵上关系了,不欲和她见面。
    晦雨潇潇如线,织满了长安黄昏的天空。
    絮雨还在学士院西阁深处的角落里翻阅着手中的书籍,不觉间,目光又一次地投向阁外的某个所在。
    那一座矗立在皇宫龙头高地上的琉璃殿便是皇帝潜居的紫云宫。雨水迷蒙,雾霭缭绕,隔着重楼和叠殿,它看起来是如此的遥远,高不可攀。
    “下值!下值!”
    又结束了一日枯燥的事,耳中传来此间值吏催人离开的带着几分轻松的声音。
    絮雨闪神,将动过的图卷一一归位,走在光线昏暗的高大而沉朴的书架中间。
    隔着几堵墙架,两名打扫归置的宫监一边做事,一边低声议论着一件事。
    明日便是寿昌公主的降诞之日。
    每年到了这一天,百官额外休沐,簪星观内设坛打醮,为公主求福禳灾。
    不但如此,宫中各院下这些一年到头辛劳不停的宫监也无须做事。故此刻那二宫监浑身轻松,喜笑颜开。
    “……圣人明日也会亲自去的。”一人语气颇为笃定。
    “你怎知道?”同伴疑惑发问。
    “听说簪星观内设有禁地,常年有人洒扫,就是为了恭迎圣驾。圣人追念昭懿皇后,明日又是公主降诞之日,怎会不去?”那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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