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没了。我的母亲就那样没了。”
    最后他用冰寒的语气说出这一句话,表情却似在笑。
    “所以在你眼里,人命轻贱如若蝼蚁?”絮雨轻问。
    宇文峙再次哼了声,走去,将手中的火杖插回到架上。
    “杀几人又如何?”
    他反问一句,再次望着洞壁上的画。
    “什么行善积德,六道轮回!全是哄愚昧人的鬼话!你瞧这世上,哪个人曾因行善而得善终?又哪个人因积德而立下功业?我所见的,不过是一群围着肉骨争抢的狗彘罢了!只不过,贱民们争的是如何饱得口腹——”
    他狠狠一脚将掉地上的饼踢开,饼屑飞溅。
    “上位之人,抢的是生杀予夺,唯我独尊!”
    他说完半晌,却不闻絮雨应答,扭头瞥她:“你怎不说话?”
    “日光下方便是暗影。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但比起来,还是好人多些。”絮雨道。
    “我对令堂遭遇很是同情,但这不能成你愤世恨人的借口。”
    宇文峙再次冷笑不语。
    “宇文世子,当日若不是有好人心知恩图报向我报讯,我大约也是活不到今日这一刻的。你说是不是?”
    宇文峙一顿,看她一眼,面露微微尬色。
    絮雨不再说话,转身整理工案。
    他看着她背影。
    絮雨理完,转回来。
    “世子,不早了,我也乏了,明日还要作画,我去歇了,世子请自便。”
    她行了一礼,待要离去,忽然听他在后说道:“你和那姓裴的是何关系?”
    絮雨脚步倏然停顿,回过头,见他表情不复片刻前那般愤懑,转成一副高深模样,双目紧紧盯着她。
    “你何意?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絮雨深心里立刻竖起戒备,面上若无其事地应。
    宇文峙走向她。
    “是吗?难道你们不曾有过婚约,关系匪浅?”
    他停在她的面前,玩味般慢慢地道。
    ……
    一个白天,承平都在左卫将府值事,傍晚才返进奏院。他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随行,心事重重向里走去。
    婢女们守他许久,无不笑脸来迎。
    将府供应的餐饭他是吃不惯的,此刻必定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她们早命庖妇备了一头他喜食的乳羔,此时正架在炭火上细细地烤炙着,皮脆里嫩,金黄色的羊油滋滋往外冒,肉上插着一柄小银刀。
    平常这个时刻,他更衣后,坐在食案之前,用刀割下肉条,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里蘸。那碟中盛着混合的豆豉、椒盐、葱白和酱芥,香气扑鼻,肉裹沾满汁料,连同一块刚出炉的饱浸了羊油的热软饼,叫人不禁食指大动。在他饱啖美味的羊肉卷饼之后,也会有人捧出一盘昨夜起便盛在冰鉴里的晶莹樱桃,让他能用这清凉而甜软的果子清口。吃饱之后,天也黑了,他将枕在一名最受他宠的面目姣好的婢女的大腿股上,在她手中那熏满沉香的罗扇摇出的阵阵香风中入眠,渡过一个逍遥的酣梦长夜。
    但是此刻却和往常不同。他赶走所有婢女,并不许来扰。躁郁地扯下他其实从未戴习惯的圣朝男子的幞头,解了腰带,在她们不安的注目中径直回往寝堂,躺了下去。在闭目片刻之后,他又睁眼,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
    他大步走了出来,正要呼人为他更衣备马,他要再次外出,顿住。
    裴萧元立在堂中,正与婢女们轻声说着话,忽然看到他现身,望了过来,含笑点头。
    “阿狻儿,我想着你到底能生我几日的气。这回竟超过三天了。你既不来我那里,那便我来找你。”他笑着说道,指了指带来的两瓮酒。
    “此为桂花醑,是你最喜的长安酒。正好方才她们说有烤乳羊,何不就酒,请我也饱餐一顿?”
    承平愣怔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大步上前,咚的一声,又一拳重重击在裴萧元的胸前。
    “谁说我生气!方才正想去你那里!”他亲手抱起酒,扭头呼喝下人备席。
    婢女们赶忙在后院碧池畔的一座露天水阁上架起火杖,铺一领地簟,摆上食案,又将烤乳羊抬出,二人便脱靴,随意席地盘膝而坐,就着流浆泛艳的桂花醑,一刀刀割食羊肉。
    他二人饭量皆是不小,又都空腹,若风卷残云,将一头乳羊一扫而空。洗手后,用一方素罗帕巾擦干,婢女送上碟丁香浸的贡自岭南的橄榄果。
    裴萧元拈起一枚含口,随意搭起一臂,伸直双腿,惬意半躺半靠在身后的一架凭几上。
    对面承平此刻意犹未尽,仍在一杯杯地饮着酒。
    “阿狻儿,那日是我不好,叫你——”裴萧元望着他开口。
    “你没有不好!”承平打断他话。
    “是我不好!分明你叮嘱了勿去扰她,我忍不住又回去找!险些给她惹祸。原本我该再等等,等她出宫。”
    渐渐月上中天。
    承平已是醉态可掬,却仿佛还不尽兴,将手中的葡萄纹银酒杯抛开,抱起整只酒瓮,仰头就着瓮口,咕咚咕咚将剩的酒悉数喝下,猛地振臂,他手中的空瓮便飞了出去,在夜空中幻出一道弧形的影,最后咚一声,坠沉在了远处那漂着芙蕖碧叶的池面中央,近畔水下吐泡的几只肥头锦鲤受惊,猛地弓身跃起,鱼尾击打水面,发出啪啪的响亮之声。
    “痛快!好酒!许久没如此畅快了!”
    承平哈哈大笑,从地簟上站了起来,身体又摇摇晃晃,再次趺坐到地。
    “我告诉你,我回去找她,是想向她解释清楚,那日在郡守府她听到的自我口中出来的混话,全是我之过错,和你无半分干系。我却没想到宇文家的小畜生竟也跟来了。你知他开口第一句说的是甚话?”
    他面容通红,此刻连坐也坐不住了,身躯歪向一侧。
    “他竟说孤男寡女!”
    他打了个酒嗝。
    裴萧元目光微动,自凭几上收臂,缓缓坐直了身体。
    “应当是他偷听到了我和她说的话,知道了她是女子的事!当时我便想杀了他,一时怒气冲心,也就没顾那么多……你莫怪我……”
    他的声音渐渐含糊,一晃,人倒在地簟上,醉睡了过去。
    “……裴二……我也知道……我们再不是昔日少年,当担当承事……但我就这性子……谁对我好,我可以剥皮剔骨回报……谁是我仇敌,我必挖心摧肝,拿来佐酒……”
    他闭着目,口中含含糊糊地念着,慢慢不动,彻底睡了过去。
    裴萧元凝望他片刻,招手召来远处侍立着的婢女,命为承平盖衾,随即自地簟起身,穿靴离去。
    这夜他骑马回往住所,路上只觉神思浮动,心绪不宁。
    青头送药回来的当日便坦白了在她面前曾说他如何苦寻她的事。这令他深心莫名倍感羞耻,当时便厉叱小厮,再不允他走动。中间也曾想寻她解释一番,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脚伤好的次日便奉命去慈恩寺为西平郡王妃追福作画,第一天他也知晓了,为作画方便,她已连着数日寝在寺中。
    对于宇文家的儿子指定要她作画的举动,他也觉蹊跷,曾派亲信过去察看,报说确实是在作画,并无别事,慢慢也就作罢了。
    或许是那世子机缘巧合知她画技出众,点名要她做事,也未尝可知。
    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话,令他陡然惊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证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过的话,她来长安第一天,在开远门外险被人骑马冲撞,那人正是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二人是旧日相识也就罢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怀叵测,万一对她不利。
    思索间,不觉到了住处。
    青头这厮知自己那日逞一时口快触怒了他,害怕会被送走,这些天畏畏缩缩,此刻还老老实实蹲在门口等着。忽然看到他骑马归来,急忙起身上去牵马,安顿了马,回来看见主人还站在院中,若怀有心事,讨好地上去,问要不要洗漱休息。
    确是不早了。难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来,该去睡了。
    他回神,继续往里去。
    青头亦步亦趋,嘴里说着自己的好:“郎君,我近来学的胡人话越来越多,听起来再不是叽里咕噜了。日后说不定能帮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万不要将我送走。他在心里念道。
    他虽大字不识几个,也懒怠去学,但于语言确实颇有天分。从前在甘凉时就学了些简单的话,最近和家中胡妇早晚比划鸡同鸭讲,进步飞速。
    他自夸完,见主人还是没半点表示,一边觑他面色,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道:“听阿姆讲,那日她回来,叶小郎君画了两幅画,问郎君你几时归。知你回得晚,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
    裴萧元停步,转面望向青头。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说?”
    青头说出自己的推断,紧接着飞快地摆了摆手,“只是我自己胡乱猜想的!要是错了,郎君你可别再骂我。”
    裴萧元立着,片刻后,蓦地转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里?”
    裴萧元未应,自己牵马出院,翻身登上马背,足跟催马,一头便入了夜茫茫的长安大街里。
    第32章
    此时长安六街寂旷无人,他骑马南行,走过第一个十字街口,又掉转马头,暂往东去。
    到来的第一夜,皇帝便赐他那匹名为金乌骓的宝马。只他平常多于城中行走,乘骑此马,未免招摇,故一直暂喂于骑射局中,叫专门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几乎是长安的南北两头,路不近。本无寻人心思,也就罢了,今夜念头上来,竟遏制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问个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乌骓,便先转来。
    骑射局在他当日抵达的通化门附近,往东过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牵出金乌骓,辔头马镫齐备,马背上亦覆好一具云头黑漆绘花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调|教,很快上手,乘着便向城南而去。
    金乌骓擅奔。寄喂的这一个多月里,奚官虽也常带出城去遛放,毕竟是御赐代管的宝马,怎敢令其极速奔走。在栏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驮载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压下来的心念,扬蹄疾奔,几不沾地,若月下天马般纵驰在这一条南北贯通的长街之上,眼见两旁坊墙内的华屋高楼渐渐转为平矮,再至稀落,最后抵慈恩寺附近。此时这金乌的鼻息方不过微咻,被裴萧元强行勒停,不住抬着前蹄轻轻点踏地面,若意犹未尽,乞再奔走。
    裴萧元抱抚马头揉耳数下,安抚过后,下马叫开坊门。
    此地虽远,日常出入者却不凡朝中皇亲国戚,他也曾来此巡查过,守门人自是认得,见他来了,以为半夜公务,一声也未多问,立刻开门放入,只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觉似的,刚来过一郡王世子,又来一位金吾司丞。
    裴萧元到慈恩寺,自一面夜间有僧值守的便门入内,寻到后山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时月朗风清,夜漏三更,远远望去,山麓下漆黑无光,当中独有一处,内中透出明亮灯火之色。
    他知应当便是她作画的地方。
    本以为到此辰点,她已归屋安寝。
    他连夜到来,也并非一定是要和她说上话。未料如此顺利。再想青头的一番话,不由微觉振奋,加快脚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此刻石室当中,絮雨背向洞口而立,望着宇文峙来到面前,向着自己问出那样一句话,不禁惊异万分。
    很快她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她在神枢宫园苑内的一番话叫他听去了。
    正是因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她不惜开罪他也不愿和他牵连关系,怕叫人知道,日后万一对他不利,何况是让面前这宇文家的儿子知道二人从前关系?
    但细思那日她和承平的对话,若确被这宇文峙听到,此刻她再否认,恐怕也是无用。
    “你不想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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