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恙。”她冷冷道。
    他十分无辜地睁开眼睛, 以疑惑的目光看她。
    “你可以坐起来了啊。”她平静地说,“那你应该可以自己喝药了吧?”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而后,他默默接过她塞到他手里的药碗, 低着头小口饮尽了。
    姜葵仔细打量着他, 观察到他神情间的恹恹已经褪去了, 眉眼间含着稍许困意,不过精神似乎不错。
    他被她盯得有些紧张,抬头发问:“夫人有何事吩咐?”
    “你应当可以去赴任雍州牧了吧?”她淡淡地说,“我看你现在气色很好。”
    他把掌心按在胸口上,正要咳嗽起来,手腕却被她翻手捉住。她一把拉着他靠近自己,两个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起。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装、病。”
    她居高临下,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艳丽的唇瓣近乎贴到他的脸。她用了最凶的语气对他下令,清幽的气流轻轻掠过他的睫羽。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温声应她:“好。”
    “哼。”姜葵收走他手里的药碗。
    她转身飒沓离去,清亮的声音还响在殿内:“今日酉时我会去查你是否勤恳。”
    谢无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发间那根红绳在晨光里飘扬,好似一只翩舞的蝶。他看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倒不知道你还这么凶。”
    他披衣而起,倚在殿门口,仰头望着深秋的落叶纷纷坠地。天光自树梢无声跌落,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光芒。他慢慢垂下眼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下。”洛十一从殿后走来,朝他深深一拜,“今日是去温亲王府吗?”
    “先去雍州牧府。”谢无恙接过他递来的暖炉,放在怀中捂了捂,转身回殿内梳洗更衣,“这个任命既然已经下了,无论如何都要接住。”
    这日是望日。巳时,皇太子着绛纱袍,佩玉具剑,以犀簪束发,以组缨结冠,冠上以九玉饰,在东宫左右卫与十数执伞扇侍臣的陪伴下,浩浩荡荡乘金辂出宫,前往长寿坊雍州牧府赴任。
    一身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已在雍州牧府前等候多时。
    他笑容可掬,在群官前宣过圣旨,完成一应礼仪,领着皇太子步入府里,边走边道:“听闻太子殿下近来抱恙,老臣也颇为忧心,敢问殿下可是身体好转了?”
    此人是内官宫的内侍监,御赐姓名为余照恩。有言道,“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这位余公公便是帝座前最显赫之星。他虽然是一介阉人,但是拜金吾卫大将军,领金吾卫兵权,位列正二品的上柱国,是北司宦官之首,权势滔天、不可估量。
    谢无恙静静看他一眼,温声笑道:“偶感风寒,一点小病,劳烦余公公挂心了。”
    余公公微微一笑,朝他深深作揖,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面庞,并未察觉到什么病意。接着,他恭声回道:“秋深天冷,殿下多保重身体。无旁的事,老臣这便退下了。”
    谢无恙含笑还礼:“恕不远送。”
    目送着余公公远去的背影,洛十一从蔽身之处走出来,低声问谢无恙:“殿下,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应当没有。”谢无恙冷冷望着那个背影,“若是他察觉到我这些日子是真病,大约早已有所行动了。”
    “走吧。”他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换身衣服,去温亲王府。”
    两人一如从崇文馆逃学时那般,在雍州牧府的里屋换上一身低调的衣袍,匆匆从偏门离开。洛十一驾着马车抵达温亲王府的后门,扶着谢无恙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王府书房里。
    温亲王谢珩、兵部尚书凌聃、以及翰林院文词待诏周宁止俱已到了。
    此时天气不算冷,但书房里烧着自西凉进贡的瑞炭,烘得整间屋子暖意融融。大抵是谢珩细心,怕谢无恙大病初愈,受不得寒,所以特意命人烧炭。
    四人互相行过礼。谢无恙捧了一个暖炉,在案前徐徐坐下。立时有侍者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又把炭盆放得离他近了些。谢无恙方饮了一口茶,又有侍者送来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
    谢无恙不禁失笑:“如珩,你是否夸张了些?”
    “我知道你这个性子,最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毕竟是你的长辈,该多多关心你。”谢珩朝他颔首,“伯阳先生说你这次病得厉害,现下可算是好转了?”
    谢无恙点头:“好多了。近日我去见了师父,多谢他肯出手救我。”
    “师父?”谢珩一怔,他并不知道谢无恙还有一位师父。
    “一位退隐多年的江湖老前辈。”凌聃替谢无恙答道,“那人从前在江湖上号千面山人,我与他也算有几分旧交,偶尔去同他喝一杯酒。”
    谢珩笑笑:“我不懂这些江湖事,一直以为无恙会的武功都是伯阳先生教的。”
    “他那副身体,哪里学得了我的武功?”凌聃冷哼道,“不关心政事,整日就知道跑去江湖上混,结交了一堆三教九流,还偏要娶个性格顽劣的小女侠回来。他做的这些事,我一向是反对的。”
    “老师,学生错了。”谢无恙立即站起来,深深朝他一拜。
    他一向认错认得飞快,此时低垂着脑袋,眉眼温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凌聃不好发脾气,又怕他站久了会累,只得挥挥手让他坐下。
    “但娶妻一事,学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坐下来,又严肃道,“此事确是为了保下将军府,以此制衡北司。”
    他想了一想,轻声补充道:“她……也不顽劣。”
    谢珩笑了:“好了。不谈这个。今日的正事还未议呢。”
    四人在袅袅的茶香里进入议事。谈话仍由温亲王主持,周宁止常表示赞许或反对,凌聃偶尔进行补充,而谢无恙捧着暖炉,一如既往地倾心聆听。
    他年纪最小,资历尚浅,自觉应当少言。虽然他是这四人里身份最尊贵的,但是并无任何自矜之心,往往尊重其余人的意见。他的存在更像是南衙象征意义上的领袖,只需立在那里,便是一面不倒的旗。
    今日凌聃和周宁止都身有要事,此番议事到午后便停了,四人互相道别。谢无恙留下与谢珩闲聊过一阵,渐渐有些困乏,又要了一杯热茶,慢慢饮着,忽然问:“如珩,我还有一事,想求你教我。”
    谢珩摇头:“我能教你的,都尽数教了,哪里还有什么要你求我教的?”
    “有。”谢无恙认真道,“我想学做饭。”
    谢珩稍稍一愣,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你都懒得理这些琐事,如今娶了妻了,蓦地就想学了?”
    “嗯。”谢无恙也不掩饰,诚恳答道,“我想做饭给她吃。”
    谢珩笑了一声,似是感到这位小皇侄实在耿直得有趣。他饮尽了茶,起身招手:“那走罢。以后你每回来我这个王府里,我都带你去厨房学一道菜。”
    谢无恙立即跟上:“我想先学冻酥花糕。”
    谢珩的脚步一顿,回头笑道:“这个是你自己想吃吧?”
    “她不许我吃凉膳。”一道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我病刚好,只能喝粥。”
    谢珩笑得厉害,安慰他道:“如此看来,你得了一位贤妻。”
    谢无恙怔了一瞬,而后敛眸微笑,眸光淡淡,似落了一泓秋光。
    -
    方入酉时,已近黄昏。很凶的太子妃娘娘提了一个食篮,在两名宫人的陪伴下坐进青莲色小轿,前往雍州牧府探望她的夫君。
    姜葵稍稍有些担忧谢无恙在雍州牧府的吃食。一方面,她怀疑投毒之事不止发生过一次,对外面的饮食不太信任,另一方面……她怀疑此人可能趁她不在就去贪食不该吃的。毕竟他是大病初愈第一日就要吃凉膳的那种人。
    此人对自己的病毫不在意,反而让周围的人替他着急。同时,他又仗着自己的病,整日躲懒不问政事,逃避着储君的职责。种种行径,实在令人恼火。
    姜葵没有让下人前去禀告,而是自己提了食篮进入府里。她轻轻推开印堂的偏门,抬足探身而入。若是谢无恙恰好在躲懒,她便可以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狠狠抓他一个正行。
    她静悄悄踩过明晃晃的方砖,从谢无恙身后蓦然出现,却发现他居然很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握了一支笔,低垂着头,正对着案上的卷宗。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真在批阅卷宗……紧接着她察觉他居然是睡着了。
    他端坐着也能睡着,握在手中的笔落在纸上,已经晕开了一大团墨渍。
    姜葵转到谢无恙的对面,托着腮坐下看他,他并没有醒。
    他卸了沉重的冠,只留一根犀簪,束起乌黑的发。那件披在肩上的玄狐大氅不知何时滑落了,露出一身绯衣单薄,衬着他苍白沉静的睡颜。
    这副样子不似矜贵的皇太子,倒似寻常百姓家未及冠的少年,懒洋洋地在黄昏的学堂里偷睡一觉,堂里的炭火毕剥作响,秋日的时光无穷无尽。
    霞光漫卷到他的身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到她的足边。
    她长长叹了口气,把那个食篮放到他身侧,走过去替他披好了那件大氅。他在簌簌的衣袍声里察觉到动静,但是似乎并不想从梦中醒来,只低低咳嗽一声,支起一只手,掌根轻轻抵在额上,慢慢又睡熟了。
    离开时,姜葵站在门口回身,望了他一眼。恰有微风自身后来,吹动她翩跹的发和他深绯的袍,两道影子似在霞光里无声地交织到一处,彼此缠绕,无法分开。
    谢无恙睁开眼睛,蓦然看见她,一时怔住:“夫人?”
    他满含着困意看她,思绪仍是一团朦胧。许是因为将将睡醒,心底有根绷紧的弦忽然一松,他茫然未经思考地说了句:“我倦了。”
    他呆愣了一下,立时补充道:“雍州牧……真的很难当。”
    “我知道。”她轻声说,“辛苦你了。”
    他少见地抱怨了一句,她少见地安慰了他。
    雍州牧是岐王谢玦觊觎多年的实权,却是谢无恙推脱不掉的责任。
    长安有京兆万年两县,雍州牧之职又在两县县令之上,掌管京城内大小政务,关系到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
    这实在是一个难做的官,稍不留神便会牵动世家大族的利益,其中要调停斟酌之事极多,犹如砌一堵墙,各方面都要抹匀。
    雍州牧常由亲王或储君担任,因为他们的身份贵重,足以力压不少强势的世家。令储君担任此职,是一种对其治国能力的锻炼。能在这一官职上做好,便初步有了监国之能。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给皇太子日后为帝铺就的路。
    然而,即便旁人并不知情,皇太子本人却知晓,他的父皇并没有日后让他继位的意思……这对父子心知肚明,皇太子寿不过二十,已是御医的定论。
    如此,任命皇太子为雍州牧,其实只是把他推上权力的风口浪尖,替他的父皇为刃为盾罢了。这是最为切要的官职,也是最为危险的位置,受万人瞩目,亦受万人窥视。
    但这也是储君的职责所在。
    谢无恙逃避了很多年,终于有人执着他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姜葵对他说,“我们回宫。”
    “好。”他温顺地回答。
    那日起,他重又搬回了她床边的那个小榻。深夜里繁星起落的时候,他偶尔会从梦中醒来,偏过脸去看在身边沉睡的少女。
    她睡熟的时候,脸颊上有一点微微的红,长而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有光自远方来,投落一团温柔的碎影。
    “多谢。”他轻声说。
    风吹走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
    -
    姜葵学了十日枪。
    她忙得昼夜不停,清晨在酒坊练枪,午后回东宫处理庶务,晚上去书坊会见祝子安,深夜还要被师父狠狠鞭策。她每每累得回宫便倒头就睡,连跟谢无恙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每日与他一道出门。他去雍州牧府,她去东角楼巷。一个走宫门,一个翻宫墙。两人一齐用早膳,互相匆匆道别,各自忙碌各自的事,而后在深夜里各自入眠。
    姜葵每晚回来的时候,谢无恙已经入睡了。床边案几上放着一碟冻酥花糕,一盏琉璃灯搁在一旁,摇曳的灯火照得瓷盘上的糖霜一闪一闪,仿佛有几粒小星跌落其间。
    她坐下吃掉那碟糕点,洗漱更衣完毕,回到寝殿内熄灭灯火,替睡在榻上的人拢了拢被子,翻身到床上沉沉入眠。梦里有淡淡的香气,不知从何处而来。
    直到第十日晚,临近朔日,天幕漆黑不见月,偶有星光流泻。
    姜葵在她的枪上缠满白麻布,捆成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再以一根帛带扎在背后。
    谢无恙此时尚未回宫。她留了一张字条,写了句“今日不归”,而后轻轻推开窗,翻身而出,按照约定前往东角楼书坊。
    说书先生柳清河为姜葵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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