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一支队列停在皇太子的面前。
    为首的人一身亮甲,领着后面的一群人下马抱拳:“拜见太子殿下。”
    姜葵眼睛一亮:“父亲!”
    来人正是她的父亲姜承和她的三个兄长,以及白陵姜氏的队列。两拨人互相行过礼,姜葵急切凑到三个兄长那里,好奇地问他们这些日子的近况。
    她先问姜峦:“长兄,你后来可去了打铁铺子找小白?”
    姜峦颔首:“又去过两三回。多谢小白姑娘费心帮我锻剑,还特意为我多次调整剑刃。你下次再见到她,也再替我传达一番谢意。”
    姜葵笑道:“我才不替你。你自己去说。”
    姜峦从她这句话里品出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敛眸淡淡笑了笑,回答:“好。我亲自去说。”
    次兄姜风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大吼一声,嗓音隆隆,震得姜葵捂了一下耳朵。他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三兄姜原倒是懂了,神秘莫测地对他附耳道:“你不必懂。总之就是以后有事找小白大师,就千万记得带上长兄。”
    “啊?为什么?”姜风面露疑色。
    “闭嘴啦。”姜葵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声音小点,吵死我了。”
    姜原接着道:“妹妹,皇太子对你可好?我们方才在路上商量过,若是他曾欺负了你,哥哥们必将趁这次秋狩的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他会欺负我?”姜葵不太理解,“我和他比起来,谁看起来更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她说完,三颗圆圆脑袋一齐转向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皇太子正在一棵树下与大将军谈话,手捧一尊银叶小暖炉,身披一件宽大狐白裘,微微笑着,偶尔低低咳嗽几声,确实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三颗圆圆脑袋又一齐转回来,目光落在自家妹妹的身上。她穿了一袭线条利落的箭衣,扎紧袖口,束起腰身,雪白的小圆领立起来,衬出一张美得锋利的小脸,神色飞扬。
    “确实,”姜原下了判断,“应当是你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姜葵哼了声:“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但是我们小满的夫君也不能太弱了。”姜原思忖着,“为兄去试试他的功夫,也算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知道我们小满的娘家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姜葵还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上前与谢无恙攀谈一阵,然后向他发出了比武试剑的邀请。
    “喂……”姜葵急忙要去喊住姜原。
    “妹妹,让他们比!”姜风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放心,之远有分寸,不会伤了你的小夫君的!”
    之远是姜原的表字。
    姜葵捂了捂耳朵:“二兄,你该知道,三兄是我们四个里面武功最差的……”
    姜风一愣:“他是最差又如何?难道还能比不过你的小夫君?”
    这边还在谈话,那边的谢无恙朝他们走来,温文地行过礼,取下披在肩上的厚重裘衣,交予他的夫人,旋即跟随姜原走上一段缓坡,两人相对而立。
    秋风沙沙掠过半枯的草丛,把无数草穗纷纷地吹起在半空,如同飘落一场金黄的细雪。
    谢无恙扣住腰间剑鞘,指腹一推,长剑出鞘,声如金石。
    他站在漫天金黄的碎影里,翩翩然挽了一个剑花,抱剑作揖:“帝次子,康。”
    这是极高的礼节,也是极谦的自称。
    握住剑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质全变了,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长风灌满他的衣袍,他持剑而立,眸光沉静,凛冽的寒芒流遍他的指间。
    ……姜原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第41章 秋狩
    ◎似乎有人要杀我。◎
    秋日的长风扬起衣袂, 山坡上的二人持剑对立。
    谢无恙没有动,姜原也没有动。两道影子静立如止水,唯有衣袍上下翻飞。
    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一剑胜负的对决, 这种方式在贵族间常见, 既不伤彼此的和气, 也顾及了两家的面子。对决的双方往往在出招之前不动如山、互相试探,对决只在瞬息间。一旦出剑,输赢既定。
    一只黄雀恰从草叶间扑簌簌地飞起。
    两人同时出剑!长剑出刺的声音如同裂帛,惊起在冷冽的空气中。两道身影飞身而起, 朝彼此对冲而去, 如水的剑光刺破漫天飞舞的草穗, 带起猎猎作响的风。
    姜原使上了一招极凌厉的剑法,那一剑挥洒出繁复的刃光。谢无恙只用了一道最简单的直刺,动作干净利落,是初学剑术者的入门一式, 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姜原丝毫不敢轻敌……他从那一式里感受到了逼人的锋芒。
    “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过后, 两剑剑柄相对, 剑刃连成一字。
    灿烂的天光斜落下来, 二人相对而立,手中长剑彼此相抵,都不再进分寸。错身的一瞬间, 两柄剑以极快的速度相擦而过, 胜负已定。
    姜原望向谢无恙,这位尊贵的皇太子朝他垂眸颔首,长风鼓动他的衣袍。
    “平手。”他温声道, 收剑入鞘, 抱袖作揖, “承让。”
    风吹草低,叶落萧萧,姜原低着头,默然无声地收剑回礼。
    “妹妹,”观战的姜风极为难得地降低了音量,小声向姜葵确认,“你夫君是不是放水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姜葵哼哼道,“他岂止放了水?”
    说话间,谢无恙和姜原一前一后地朝他们走过来。姜原全程黑着脸,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他从姜葵手中接过狐白裘,沉沉披在肩上,接着又捧住小暖炉,往怀中捂了捂。
    几人寒暄一阵,谢无恙以畏寒为由,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妹妹,你才嫁过去一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吗?”等谢无恙一走,姜原立即瞪视着自家妹妹,“谁跟我说他好欺负的?”
    姜葵很无奈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要去跟他比试的。他是打不过我,可是好歹跟我练了一个月的剑,也不至于打不过你吧?”
    “三兄,”她十分严肃地指出,“你真是我们几个里武功最差的。”
    姜原捂了一下胸口,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皇太子的车驾,马车里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似乎车里的人真的十分虚弱。
    “他莫不是装病?”姜原悲愤地慨叹,“妹妹啊,你以前也每日假咳个不停,骗了我好些年。难道你不仅教了他武功,还教了他伪装咳嗽?你们夫妻联合起来对付我,为兄实在心痛啊!”
    姜葵剜了他一眼:“三兄,别寻借口。你身为将军之子,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是不是应当自我反省一下?”
    “他真不是装的?”姜原喃喃道。
    “不太确定。”姜葵缓缓摇头,“他确实抱病,不过时而是真的,时而是装的……我观察了他一个月,还未有完全的把握。”
    一队人继续朝着远处山脊上的连绵营帐行去。谢无恙又在马车里睡觉,整个人斜倚在车厢壁上。车轮经过石砾,滚起一阵颠簸,盖在他身上的狐裘滑了下来,厚厚地落在膝间,叠成毛茸茸的一团。寒风从窗帘外吹进来,打在他衣裳单薄的肩头。
    姜葵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狐裘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仔细将衣角塞到肩后,一寸寸地掖进去。她认真盯了他一会儿,他的面庞透着红润,连耳垂都渐渐红了。
    他应当没有发病,只是单纯地犯困。这个人似乎只要逮到机会就能睡觉。
    自入秋以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状态,有点像是民间俗语所说的“秋乏”,又有点像即将进入冬眠的某种小动物。
    皇太子与将军府的车队停在了秋狩营地的最中央,公主皇子们俱已到了。
    皇长女谢瑗同温亲王谢珩坐在一处说话,三皇子谢宽拢着袖子站在旁边的角落里,那里头大约藏着他的那些卜算的玩意儿。年纪小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
    岐王谢玦与岐王妃裴玥率先迎过来,朝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行礼。
    尽管岐王与太子在任何地方都针锋相对,却在每次见面时皆表现得像是兄友弟恭的最佳典范。谢无恙披着狐裘走下马车时,神色略有几分疲倦,谢玦便面露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还声称要送他一份千年参茸,以作滋补养神之用。
    裴玥朝姜葵盈盈一笑,作势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闲聊一阵,转身递出一杯热酒,笑道:“妹妹,晨间有些寒意,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姜葵接过酒,却不喝,只微笑着与裴玥搭话。她深刻记得上回裴玥递给自己的那杯酒里被下了合欢药,害得她差点与自己的夫君提前圆房。
    自那日起,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喝这笑面虎递来的酒了。
    四人寒暄过后,谢玦借口另有他事,带着裴玥往营帐深处走了。他们携手离开的路上,谢玦脱了身上的大氅,小心地披在裴玥的肩头,温声道:“夫人,天冷,仔细着凉。”
    谢无恙捧着暖炉看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狐白裘上,偏过头静静望着自己的夫人。
    姜葵愣了一下,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问询的神色。
    “我不怕冷。”她缓缓道。
    他默默地裹紧了裘衣。
    不久后,赭黄色车队由远及近而来,白泽旗、朱雀旗在先,玄武旗殿后,浩浩荡荡的旌旗翻涌成一条舞动的长龙。
    身穿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在前方高声宣告:“御驾到——”
    以皇太子为首,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齐齐拜倒。层层叠叠的衣袂交织成海,金黄色的草穗在无数起落的身影之间飞扬。
    敬文帝自天子金辂上徐徐走下,扶起前方的皇太子,微笑道:“都平身吧。”
    无数伏倒的人影一列列重新站起,如同风吹麦浪,荡起千层波涛。
    敬文帝望着皇太子稍显苍白的脸色,抬手替他扣紧了那件狐白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面庞上,和蔼地说:“无恙,天气转凉,你身体不好,以后都不必行此大礼了。”
    天子的语气实在宠溺,明确表明了他对这位体弱嫡子的偏爱。文武百官都将这句话听进了耳里,离得最近的岐王谢玦更是听得真真切切。
    他不露声色地敛眸,将一抹不甘的情绪藏进眼帘下。
    这时,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宣告:“太史令夜观天象,预知今秋有白鹿出没,此乃帝王祥兆,猎之者,当大赏。”
    一应礼毕,王公贵族们的队列各自散去,前往远方山林里狩猎。
    谢无恙半含倦意地捧着手炉,正走回马车里取暖,忽然有岐王的车队从背后经过。
    裴玥坐在谢玦的马上,被她的夫君一手揽在怀里。她在与姜葵擦肩而过的刹那间,蓦地探身下来,扬唇浅笑:“妹妹,白鹿必是我们的。你的夫君怕是连马都不能骑吧?”
    说完,她没等回答,与谢玦一道扬长而去。
    谢无恙停住,长叹一声,预感到自己睡不成觉了。
    果然,他的夫人冷冷地在背后喊:“谢无恙!回来!”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含着一分怒火中烧的意味。
    “夫人。”他温和地说,“别生气。”
    他朝身后颔首,一名东宫侍卫为他牵来一匹白马,恭敬地把缰绳递到他的面前,然后接过他手里的暖炉。谢无恙挽住缰绳,手指轻轻抚过鬃毛,抬眸望了一眼马首。
    “我们走。”他回望着自己的夫人,“去猎白鹿。”
    漫卷的天光下,他翻身上马,绯衣轻振,如云的衣袂在长风里纷飞。
    身后的少女也提枪上马,接过一把长弓,搭在马背上。她迎着天光扬起脸,任凭秋风卷起满头青丝。
    束发的红绳在风中翻飞,一抹锋利的红摇曳着,恣意张扬地划破弥天秋色。
    两匹马飞奔在金红的山野间,背后是声势浩大的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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