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甚么,让一朵芳华正好的艷花凋零?
    是甚么,让红顏白了发?
    她拔去妇人髻上的玉簪,那一头本该乌黑的发丝,褪去了韶光,彷彿一下子穿梭过日日月月年年,捨弃了芳好年华,如那月下的花开尽时瞬即老去,白得好像无了生命,丝丝散落,丝丝如雪,恍似就要融到雪山上的云烟里去。
    她浑然不觉身旁那双过于惊呆的眼神,垂着脸,敛着眼,用木梳幽幽慢慢地顺着她的白发,眼色没有一分一毫的哀悼,彷彿她的发天生便是如此。
    然眼前是一张皎洁无瑕的容貌,注满了不涉尘世的仙气,偏偏生了一双妖艷的眼,如她浓烈的体香,轻轻一挑勾,漫漫一流转,都似是春色的诱惑,引导着人扑上她的身,探索那脱去少女年华的嫵媚,让那雪白的毛裘脱落,让那雪白的发绕指……
    她媚,她冷;名如其人,遥不可及。
    满身雪白的香香仙女从天上的月走来,问他有否闻过月下的花香,他想告诉她,她是他闻过最香的花了;他却只是呆住,看那一丝丝的白发拂过她朱红的唇,没有回答她是或不是。
    她冷冷地越过他而去,因为她求的答案已在她心中。
    隆冬的风驀地呼啸,呼啸着她裘上的白毛,呼啸着她鬓上的雪发。
    踏出两步,属于她的浓香犹未远离,清凛的嗓音便在他身后响起,「你……便跟着我罢!从今日起,你便叫不离,九玄宫下一代唯一的传人。」
    他本无名,乞丐是不需要名字的。
    在八岁的这一年,他成了不离,成了九玄宫的人。月夫人赐他名字,赐他新的身分,赐他可以依靠的亲人。她用那双异常冰冻的手,为他换下了破烂的衣,为他洗净了满身尘垢,为他脚底的伤口涂了药膏,替他换上棉袄,替他清除过去,让他不再寒,让他不再脏。
    他终于乾净了,终于饱暖了,自小无父无母的他,像一个重生的婴孩,在她怀里哭得凄凉,索求着奢侈的人间温情,索求着寒天里的冰火。
    他想跟着香香的月夫人!他想当月夫人的不离!
    「不离,我将授你九玄宫的绝学,只授你一人。百年以后,你再授于下一任主人。我,要九玄宫延续世世代代。」月夫人的声音不再清淡,竟似不受控地颤了,她的手捏住他的棉袄,捏得指关发白,「他的九玄宫……不能无后,明白了么?」
    「不离明白,月姑姑守着九玄宫,不离也要为你守着。」他反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鼻音浓重却执拗,「只要有月姑姑在,我哪儿都去,我甚么都做。」
    「你是个好孩子。听好了,这套武功叫做……」她眼色微微一黯,缓慢的语调彷彿有一股阴森逸出,「鬼、爪、手。」
    鬼爪手,惊动了万籟俱寂的夜。
    一波凛冽刺骨的夜风劈开窗户,就像夜鬼来探,猛地伸进一隻尖削的爪袭来。
    可月夫人的发散着,宛若一潭白茫茫的瀑布,在他心底温柔地顺流洒落,同时化作厚厚的衣,阻挡了冷风之手对他的袭击。
    「月姑姑,这武功怎取了个这般可怕的名字?为甚么只传一人呢?为甚么你不传给蓉衣姐姐而要传给我?」他问,贪恋着月夫人香暖的怀抱不放。
    冬夜是诡异的寂静,他听到她的吐息,是如此的沉,是如此的长。
    「夜合谷,陵山中,夜来催情香……」
    「别问情从哪里来,月下的花儿……月下的花儿……」
    月夫人没有回答,忽然喃喃地轻哼起来,有别于他单调的高歌,注入了深深的哀,揉进了深深的情,与她那一身雪般的冷艷对比着,彷彿那歌声不属于她所有,彷彿穿越了无数个遥远的闇夜,寧静中沉凝了她跳动着的心。
    同一首歌,由月夫人唱出来,感觉怎可如此不同?
    她唱得多么好听,彷彿曲子活起来了,被赋予一缕灵魂,会笑会哭。
    可是月夫人依然不笑不哭,只是轻轻地唱着,执着地唱,执着地沉醉在歌里,执着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在哼着一首摇篮曲给他听。
    「不离,你知道么?夜合谷……再也无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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