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躺在湿泥土地里,晒太阳,但是正午的太阳被树叶遮得满是残缺,月牙形的光斑洒在她无神的瞳孔。血开始沿着后脑勺的轮廓往下渗,她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将作为昆虫和根的养料,虽然有一部分会在风吹日晒中蒸发掉。
    她在阿难死后(准确无误地确认过了,为了防止他没死成把他脖子掰断了,不要问怎么做到的)立刻爬着凳子从阳台上跳了下去,中途被树枝划伤了脸,还撞上了空调外机,这些细微的伤都比一瞬间砸在地面的感觉要痛。
    知了在叫,泥土是湿的,昨天下过雨,现在被太阳烤着几乎是又闷又热。
    因果讨厌在夏日正午自杀,感觉汗会把自己的皮肤溶解。
    但是她好像闻到了花露水的味道,突然出现的,而且越来越近,她的意识还活着,眼睛也活着,死掉的是骨头,所以眼睛微微地挪,旋转一百八十度的地面,一双看不出来原本是白鞋的灰鞋,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泥土的黏糊声,走近,在因果的视野面前最终停了下来。
    她没有力气去看那个人的脸,也没有力气活着了,正当她准备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能逃出这个梦,那个人的声音随着他蹲下身来也一同落了下来:
    “因果……”
    她差些就要闭上的眼睛又微微挣开了一条缝,这是她濒死之际能做出的最大的表示诧异的表情。
    “……令、吾?”
    好讨厌,一个两个都往她的梦里钻。
    只是说完这个名字她就咚得往下一沉,一瞬之间就天黑了,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好希望死就是这般简单。
    可是死不说话。她睁开眼睛,依旧是酷暑,没有空调,转不动的电风扇,夹住肉的凉席垫,满身的花露水味,一滴汗从发间流出来钻进领口,这个被活生生热醒的早晨,她要开始经历无数次。
    因果踉跄下床,踩下去的路都是被热化了的,好像踩在棉花糖上面,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要被棉花糖吃掉了,门把手在握上的一瞬间就化成了水,但所幸门也一推则化,世界像高粱饴还包着淀粉纸就融化在一起。
    她隐约看到绿色的妈妈站了起来。但是不要,走开,你死掉了,你进了她的肚子,你的尸块在冬天还不易腐烂,可是现在是夏天,离她远点,你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蚂蚁当甜品吃了。
    “妈妈的肉是甜的吗?”你不要问她。
    因果被绿色的高粱饴缠住了手,啊,好像吃麦芽糖滴到了手上。
    她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她和妈妈之间像拉成一缕一缕的龙须糖,细到蜘蛛丝也不断开,她的声音就像两个纸杯中间那根线一样地传过来——“你没有妈妈怎么活呀”“你为什么丢下妈妈啊”“不要断呀不要断呀”“还是生你的时候痛啊,好痛啊因果”。
    卧室到门的距离太远了,可是还是被因果够着了,却是震惊于这是实实在在的门,都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门吃掉的准备,但它却平凡普通得要命,要按下门把手才能打开,于是这扇门就像任意门一样被推开,一辆闪着绿灯的出租车飞驰而过。
    她盯着笔直的斑马线和红灯发愣。
    世界又突然清晰无比,因果想回头看看妈妈,但是目光先一步被身边踏出一步的人吸引了过去——是头发很短很短的阿难,他那时候就得让因果仰着脑袋才能看清他的表情了。
    人潮开始涌动,因果看向对面走着步子的绿色小人,再看向阿难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了斑马线上,因果突然很害怕,挤过人潮两只手都去抓上他的胳膊,好在他也是实体,但炎热的夏天手臂还是冰凉的。
    她仰着脑袋说:“你为什么没让我拉着你的手?”尽管这样说他还是没有拉上因果的手。
    他没有回话,因果就更为害怕地贴紧了他,四处张望来往车辆,但似乎都很安稳地停在那里,没有任何一辆车有失控的迹象。绿灯开始倒计时,她说“快点吧”但是他不紧不慢地走,最后在变成红灯的那一瞬间抵达了对岸。
    因果松了一口气。
    “你现在又为什么要那么听话?”他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意从上面砸下来。
    因果还抱着他的胳膊,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眼睛,熟悉又陌生,熟悉在这是他小时候一直这么看她的眼神,陌生在这不会是现在的阿难的眼神。
    她想说“因为我不想看你被陈阿姨打”,但是“因”字才出口,就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怒斥压了下去:
    “你就不能干脆去死吗?”
    因果怔在原地,紧紧抱着他的手开始缓缓地挪下来,惊恐的双目与之横眉冷眼相视,忽然心里千万种复杂的情绪统统化为了最简而单之的愤怒,一下又狠狠地拽上了他的胳膊,大喊:“明明是你不让我死!”
    四周人来人往,汽车鸣笛,现下却连讨厌的蚊子声都无影无踪,寂静无声。
    “你既然这么想我死,又为什么不放我死?”因果瞪着他说,“因为我想拉你一起死吗?那你活着好了!你自己去活着好了!我逼你了吗?我逼你了吗!”
    她突然就松了手,想着就当着他的面被车撞死好了,说不定再死几遍就真的死了,她也不想醒了,她的人生全乱套了,她手里还牵着那根已经几乎看不见的细丝,抿在嘴里还有糖的甜味,妈妈会缠她一辈子。
    “你知道你自己死了多少次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因果恰转身,看见在斑马线上的自己的尸体撒了一地,有些就像从天上洒下来的肉酱一样,是给上帝养的猫的罐头铺在碗里,她能够认出是自己的尸体是因为还有全尸躺在中间晒太阳,但很快就被路过的摩托车压成了两半。
    他像是对这个场面习以为常,“这里是最少的,才七次。”
    可转过头来因果已经跑了,他站在红灯旁,静默地注视着她逃跑的背影,突然就消失了一下,他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但她又很快站了起来——原来是摔倒了,跑得也一瘸一拐的,直到拐进一个小巷才没了影。
    “那边是……”他想即刻跑过去抓住她的手,但刚踏出去的一步又停了下来。
    “啊……叁十五次,”他已经有些疲倦了,“我到不了那里,根本就……”
    这条街,没有尽头啊。
    但尽头却能传来第叁十六次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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