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县人好读书。
    息再从某户窗前过,捡到卷轴,连捡五六天后,他抬头看窗。
    怏怏的少年,正在春困,示意息再把书捡走:“我已经不想读了。”
    新皇帝当政五年,先知者看出国朝本质。一部分人隐去,另一部分人移志入仕,成为官僚。但谁都不能打动荀杉。
    这名少年在通慧的横县长大,饱读书,性格沉静,又在爱多想的年纪,跟随父亲去了一趟省中,回来就患忧郁病:“真乱。”
    他丧失进取心,又去拜访俛眉子——横县最有才学的遁隐。听俛眉子传授了一天的出世之法,荀杉不但没有排解心中苦闷,反而更加茫然:“真闲。”
    他进退维谷,坐在春光里,看到流民,不禁感伤:“来横县要饭,大错呀。左冯翊广阔,只有这里聚着一群穷书生。”
    手边一卷风,两卷经,一卷题有“闭心离君,哀时伤世”随笔的受命论,全被他丢到窗外,丢给一个乞丐。
    卷是绢帛,轴是香楠,拿到别县出售,能抵几顿饭钱。
    “不如做善事。”荀杉想着,头脑昏沉,第二天竟然病倒,在床上散热。荀吏和荀夫人吓得六神无主,为保独生子的平安,直奔医馆去了,留下两个家奴洒水。
    室内静。只有荀杉的换气声。
    窗户笃笃响。
    息再从窗上露半张脸。
    荀杉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以为见到南金化人:“这小弟真可爱……”
    但他很快想起息再不过是个乞丐,昨天才在窗边捡书,便消沉了,翻身假寐:“来行乞?我室内的书任你取,只要你进得来。”
    横县人文弱,少有好身手的幼童——息再把住窗,翻入房间。
    荀杉吓一跳,忘记病体的沉重:“你难道做惯了翻墙入户的事?”他开始担心,却接到一个卷轴。
    “还你一卷。”息再笑说,“我读完了,没读懂。”
    博学而失志的荀杉,临时起意,想要教授一个乞丐。
    起初他傲慢:“我以为,你会拿我的书去治所换钱。”但息再只是看他一眼,继续读书。荀杉便汗颜,坐到案旁,也取一卷。
    息再自习字句,而先人的设辞则由荀杉领读。不过三两日,息再已经能够倒背,荀杉又换一卷交通舆图,暗暗心虚:这类书,自己都嫌枯燥,拿给少于己的息再,像是故意致其难堪。
    息再果然吃力。
    有时他做不了别的,从日出到日落,只苦研一条道路的沿革,甚至第二天昏睡,不能早起。
    荀杉坐在窗边等,没见共读的乞丐,心中愧疚,便提笔寻摩,给学生做一份注释。
    荀吏和荀夫人躲在门外,看儿子伏案:“我儿的病不治而愈。”
    半月后师生再会。荀杉将注释拿出,息再便以手绘图对换:他画的很差,城防和大水歪歪扭扭,例山像爬虫,然而各处政区细致,界限分明,以实用性来说,是张完满的地图,只空出西北边境和楚国腹地。
    “这两处不清楚。”息再沉吟着,有成人的样子。
    “不急。”荀杉在心中慨叹。
    比起神童,荀杉更想称自己的学生为“不厌的人”。他拼命了解一切的样子,让荀杉又佩服,又害怕。
    大半年以后,荀杉发现,家里已经没有息再未读的书。
    “我家藏书不说充栋,足够一个文学弟子读到毕业,”他带息再去横县的一处小丘,“真没想你用这么短的时间读完。我为你师,竟不如你。”
    两人吹风。息再看他飞扬的束发,忽然发问:“老师,你现在还觉得‘闭心离君,哀时伤世’吗?”
    荀杉脸通红:“快不要说!”
    他想起两人初遇时,自己送息再的一卷受命论上,有一些少年敏感的话语:那时他刚刚接触外世,认定前路晦暗,整日消沉,还生了场病。
    后来教学大半春秋,他忙于实事,早忘了感伤,如今息再业成,他登上小丘,觉得十分开阔,再回首往事,仿佛往狭隘处挤,浑身不适。
    “我那时是呆,还生病,让你见笑,”荀杉低头又抬头,眼里有恍然色,“你怕我久病,借着读书陪我?”
    “自作多情,”息再讥讽地笑,“我不过利用你,不然去哪里白吃白住。”
    数月交往,荀杉多少了解息再。他眼神锐利,容貌惊绝,不治学时,常使办法戏弄人,看人出丑,再静静地抿嘴唇,俨然是个坏小子。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也在荀杉意料之中。
    他却掩嘴,搂住息再:“还是多谢你。”
    息再推脱,许久才低声:“你不轻视乞丐,做了善举,不该落得缠绵病榻的下场。世事是乱,却不值得你愁。如果你实在失望,不要自伤,以后就做个先生。我想美德如你,一定胜任。”荀杉愣愣地听,半天才想起应一声“是。”第二天便接到息再的托付:“请教会他。”
    揺落从息再身后走出,难为情的样子。
    荀杉气得笑,当他昨天的流露是场设计:“你这乞丐,你这窭子!”
    将揺落送到荀杉处后,忙碌了大半年的事才算落定,所有浡人都安顿完毕。息再又成了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才好清醒。
    他裹一件成人的旧祗裯,走在横县街上。
    浡人中不畏水者,被他送去与楼船士生活;不畏凶险者,被他安排给年老的游徼学本事;温柔内敛的揺落,则托付给荀杉;另有一个异人,肤白而身长,离开贩子一年,迅速拔高个头,如今像个台柱,息再为他起名“金夬”,让他给县中有闲情的富人彩绘身体。
    浡人们不要和息再分开,被训斥:“学到安身立命的方法,再来找我。”
    息再另有去处。
    荀杉曾跟他说:“你想进取,我帮你报县学?”见息再摇头,荀杉笑:“我猜你也不愿。若我处没有能让你进步的东西,你又不愿去学校,或可以向俛眉子讨教。他是我县的大方之士,鹤发童颜,藏奇书于山崖,每月密会友人,哦,据说都是些贵人。他肯收你,对你一定有益。”
    息再正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方之士。
    又是冬天了。他沿溪路走,草鞋沾水,冷得刺骨。
    溪路尽处干涸,两排枯木,之后是石滩。滩上抢人眼的是倒悬的险岩,岩下有一座小庐。由于四下安静,息再不用走近,就能听见庐中人的啧声:“嗬!皇后真的打了公主?公主多少岁,三岁?三岁如何迷乱皇后的心?想必是皇后自己迷乱,错怪到公主身上。”
    大方之士正在大谈宫闱八卦。
    息再皱眉。
    且因胸口刺痛,他想返回。
    编铃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那场生日宴,皇后就不好了。她性子本来古怪,如今又添神智上的问题。公主挨打可怜,皇后混沌,唉,皇后也可怜。”
    说话人是个童子,至多是个少年。
    鬼使神差的,息再驻足聆听。
    “我祖父让我慎言,我父亲作画不语,而我想找出问题的源头。今早我问灵龟,灵龟吐数二,在紫宫附近有大礽处,我想,只有你俛眉子的居所,才符合灵龟预言。所以我带着甘木风车来了。”
    “千年!你奉承我!但我这里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半山书,并没有什么问题的源头。”
    “我单单拜访你,不行吗?”
    老少两人这才笑开。
    息再就在这时闯入庐门,将开怀的俛眉子吓得生痰。
    老人顺气:“咳,怎么?”
    息再没有打招呼,先看一旁的公冶千年:六岁的千年,穿拖地长衣,怀抱风车,腰带缀枸实,两只凤眼装满庐外的冬景。
    息再走近:“其实,我来求学,请俛眉子教。”风车突然摆叶,辘辘地转起,向息再送风。
    “啊呀,甘木风车……”
    千年诧异,再看息再:年纪尚小,姿容盛大,越近,越能得其锋芒。
    深冬,息再由千年说情,在俛眉子处读书。两人也成了朋友。
    息再没忌惮过谁,却对千年产生忌惮。千年偶然来一回,被他追问:“你年幼,却过分聪明,难道吃了什么妙药?”便哭笑不得:“你好奇我,不如我好奇你。”
    两人早慧,心智相当,第一次遇到对手。
    “我倒希望世上有妙药。”
    息再倒挂入岩壁,帮俛眉子拿书:“你想吃?”
    公冶千年在滩前仰首:“我不吃,我宁可愚昧着,也要让为王道者先吃。”他讲起宫中事:“皇帝残忍,皇后昏昧,宗室子逐渐长大,各个都像野兽。善人在饲虎,恶人捧简牍,今后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才及人腰的小孩,说着沉重的话,脸皱成一团。
    息再听笑了:“你快快长大,做个贤人,救国民于水火吧。”
    这时,俛眉子喊息再去打水。两人的对话被打断。千年不吭声,看息再走远,掏出甘木风车。
    风车欲转不转。
    千年想起与息再初见的事:“难道是我错了?”
    “不过,若我是你,能坐车,能言论,衣食无忧,还有志向,则我绝不会来这种人的住处,虚度光阴,”息再忽然折回,还挽着俛眉子,“你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六岁时尚能以年纪小为宽慰,到了十六岁,或六十岁,大概才会承认自己泯然无为。”
    岩墙下起大风。甘木风车飞快地转。
    千年微微张嘴,愤怒让他赤红双颊:“那么你呢,你高谈阔论,又能做到什么?”他忽然不说话,记起息再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数日相处,千年将息再看作伙伴,竟忘记了道理:原本一个无家、无双亲的小孩,在后梁境内,像在泥沼里,不堕落已经万幸,想翻身难上加难,更别说养出纯粹的个性。
    他抛开公冶氏的飘逸作风,对息再低头:“是我失言,我要求你做什么呢。”两人默然。之后,千年被省中来人接走,息再也被俛眉子骂回小庐。
    老人扯息再的耳朵:“来,你为我解释‘这种人的住处’。”
    息再任由俛眉子教训,还在想千年临别时的话:“不要求我做什么……”
    他收获千年的善意,同时也明白自己被轻视,有些不快。
    “千年随和,毕竟是公冶氏少子,未来要当国师,要为一朝君臣指路。你能被他留意,已经万幸,竟还与他闹不愉快。我看出来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难满足,总想登天!打水去,我要洗浴,”俛眉子将息再赶到外面,又补上一句,“你读书,交友,尽是傍我之后的事,好好孝敬义公。”
    俛眉子是个才隐士,更是个俗人。初见息再,听完他的所请,俛眉子便往榻上一躺:“你向我求学,可以,作为交换,你能给我什么呢?”
    见息再不语,老人揉着手腿:“喏,你不想付出,又想读书,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若有这种好事,也绝不可能在我俛眉子处发生。小儿,我见你瘦而不癯,想必吃了不少苦,也讨得了不少东西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受苦与受施舍能够相衡,要这么想,就有骨气些,从我屋里出去。因为我绝不会可怜你。”
    这一番话说的息再大羞赧。他险些走了,终于还是屈身:“我可以照顾你起居。”
    “县中许多美妇人都想照顾我起居。你的样貌虽然不差,但身段不行。”俛眉子腆脸,像个流氓。
    息再忍耐着:“我可以为你扬名。”
    “你为我扬名,前提你要扬名。看看你的样子,唔,我不如拜托千年为我扬名。”
    见息再耳垂都充血,俛眉子终于松口:“你暂且住下吧,等我想到可做的事,你能做到,再让你看书。”
    他让息再干杂活,也没落下照顾起居,还有些荒唐事,比如送过路的县人回家——息再一趟去来,稀星爬上高坡。
    这次和千年闹不愉快,息再一连几天不理人。俛眉子的小庐变得很邋遢,俛眉子本人也灰头土脸。他气息再,不许其入室休息。息再便像个野雀,整日挂在树间。
    “小子,你来。”某天晚上,俛眉子摸黑喊人。
    息再下树了,冷冷地看他。
    俛眉子骂他白眼狼,将他带到一根直木前,点起灯火。
    “你帮我把这件事做了,我就让你看书,”见息再眼里终于升起粲然的光,俛眉子来气,“不会让你白得好处。”
    一根木头埋在土里,本来没什么稀奇。但俛眉子持灯照亮木头,则稀奇处一下子显现:庞大的蚁群正在通过,遇到木头就分成两股,过后再并成一股,像黑水分流与合流。
    “这里原有一座观宇,如今只剩这一根橑,算是个文物,脆弱得很。蚂蚁爬来爬去,已经咬穿了橑的两侧。如果放任,明年橑就会断。我要你保住它,让它继续立在这里。做得到,则我岩上的书随你拿取。”
    夜中,两人互相打量。
    “如何?”
    “就这件事?”
    俛眉子早有预料:“你以为这是易事?”息再取下灯火,直接烧了来路上的蚂蚁。
    焦味冲人,两人都咳嗽。
    俛眉子连连叫苦:“好好,且看明天。”
    第二天,庞大的蚁群在焦地上行进,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而是直木受烟熏,又受晨露,顶端发灰,簌簌地掉屑。
    息再咬着指甲,又拿水冲散了蚁群。
    夜里,他梦到蚂蚁齐步走,白天连忙去看:土地变成淤地,蚁群井然有序,而木头受潮,加重腐烂。
    息再恶怒,想将蚂蚁踩死,看一眼迭层的蚁群,最终没有下脚。
    正旦日当天,揺落思念息再,前来拜会。息再正在垒石做屏障,围住直木,不让蚂蚁靠近。
    “烧巢穴。”揺落学会说话和写字,迫不及待给息再建议。
    息再只是摇头。
    他曾溯源,找到七十多个蚁巢,耗费三四天捣毁,并用火烧尽余蚁,守了整夜,直到木头附近一只蚁也不剩,才歪在石滩上。那时他昏昏沉沉,脑中很乱,想起过去的人,黑压压的面容,蚁群似的。
    到揺落来的前两天,从地底和山丘钻出的无数蚂蚁,重新汇成队伍,走上老路。息再晚起,静静地看。
    他开始改换方法,垒石做屏障,又在直木四周放置甜物,甚至给蚂蚁挖小道——等揺落走了,息再才动手。
    布置完毕,他席地,深呼气。
    一件不起眼的事,让他辛苦至此,除了蚂蚁灭不尽,更有那根脆弱的直木移不得、碰不得的原因在。息再数次想,干脆将它踢断。俛眉子便会出现在他身后,拈须微笑:“无忍性的小子。”
    息再立刻回他:“且看明天。”
    屏障和诱饵见效,蚂蚁开始分心,一部分被阻隔,去爬甜物,一部分改走息再的道路。又过两天,蚁群终于有了离散的趋势。
    息再憔悴,仍不敢松懈,日夜盯着直木。天高,数里外的鸮声回荡。全身心扑进眼前事的少年,没有发现外界的变化:未免太静。
    唯一一次分神,他想着千年:“千年许久不来。”
    千年就在他头顶,依靠怪岩藏身,同样憔悴,不敢松懈。
    俛眉子在他身旁:“千年,你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不够,”千年抱紧风车,“俛眉子不是与他说定,要保护古木不受蚁害?他没暴弃,却也没解决问题,还早着呢。我可是怀抱兴趣,想看他的处理。”
    然而千年的样子并不像怀抱兴趣。他正色敛容,像在探寻一件大事。
    俛眉子担心他:“你怎么了,从宫中回来,我看你变了个人。”
    “我没变。”千年笑一笑。
    息再的布置在半月后失效。
    蚂蚁吃完甜物,移山似的,移开石障,继续前行。息再已经力竭了。
    一个小孩,最有活力的年纪,被一件怪差事磨去所有神采,睁眼闭眼,只有密集的蚁群。他为它们辟路,给它们尝甜头,阻挡或是虐杀,都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反而是直木不堪折腾,越来越破烂。
    “你和俛眉子同住,可有收获?”
    荀杉来访。息再在门外招待,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不打算隐瞒:“数月以来,我什么也没干,几乎与世隔绝,只与跟蚂蚁周旋。”
    毕竟是俛眉子的要求,荀杉不好评价,转而说:“或许俛眉子想看你的毅力。不过,后梁死气沉沉,乱处又很乱,你与世隔绝,或许是好事。”
    上不正,下失风俗。后梁的皇后病了,病症怪异,引发人心的动荡。有人说,皇后终于被皇帝逼疯,也有人否定,声称皇后还是楚王妃时,就失常,如今只不过是将失常传开。
    不端的天家,让天下惶惶,污漫国人的品格。时下可称乱世。
    孟皇后坐在相思殿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罪人。
    她少有清醒的时候,清醒了,便履行女君的义务,听一听宗室子女的背诵。这次来的是文鸢,年仅三岁的公主,容貌善,能书写,还有一位失德的亡母。
    或许因为她是灵飞美人所出,皇后对她,总带一些嫌恶。看她拾级、踩空、被燕王笑,皇后并没有制止,只是皱眉向别处。
    她的心一直悬在危处。
    他知道了吗,已经找到了吗,为什么要让蓝谨与我共弈,蓝谨为什么要说那番话……陈年旧事,在她头脑中结网。
    她有片刻窒息,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慌得到处看,最后与文鸢对视:小女儿朦胧意态,梅色的唇氤氲气息,一字一句地背诵王教典籍,实在可爱。
    然而皇后看出皇帝的轮廓。
    父借女口:“好阿噎,你把我们的儿子藏哪去了?”
    “你等死吧,他会杀了你!”皇后大叫。
    相思殿中的人都被吓到,连燕王都啧舌。他正想调侃,却见皇后下殿,给了文鸢一掌,便也离座:“皇后。”
    幼小的公主不堪打击,摔在殿柱一角。公冶千年恰好路过,还抱着赤文瑑玉盘。
    皇后不是第一次打人,却是第一次叫千年目睹。他立刻丢开玉盘,投身向前,抱住文鸢。
    皇后的第二掌就落在千年身上。
    燕王看在眼里,又去看粉碎的玉盘:“咦?”
    皇后要打第三下,被燕王拦住:“母后,看清楚,这位是公冶氏的少子,国师的儿子,不是你盼望去死的某人。”皇后猛然清醒,千年也及时松手,文鸢肿着脸,由女傅抱走,隐约能听见抽打手掌的声音。
    “我听人说,公冶氏不问世事,代代在天数台上观星,失人心,得神性,没想今天见到千年破例,为保护公主,竟然打破发占的宝器。”人散后,相思殿中仅剩千年和燕王,一同捡拾玉盘碎片。
    燕王故意发难,却得了千年的笑脸。
    “燕王听谁说的呢?还是让千年为你举例吧,例如楚王被称为神王,绝不是因为他失去人心,而是因为他心完满。燕王是他手足,一定最有体会。”
    千年正说,冷不防看到燕王吃人似的眼神。
    和楚王同年出生的宗室子,天生一副豺鬣肚肠。在所有人都深爱楚王时,也有这样一个人,深藏着妒忌。
    千年自觉失言,抱着坏玉盘离去。
    身后有燕王的高声:“千年,你被誉为你族应时而出的天才,怎么不好好想想,公冶氏为什么可以在天数台上安然百年?你收敛些,顺便告诉你父亲,少掺搅世事。”
    这是直白的警告。
    千年咬紧牙关,一路跑回天数台。公冶国师还在作画,喃喃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至少不能使楚王蒙昧。”
    “父亲。”
    “千年。”
    千年出示玉盘碎片:“我不谨慎,在众人面前帮了文鸢公主。”
    公冶国师欣慰,突然反应过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公冶国师匆匆去了。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肖不阿忽然扑过来。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黄门请后梁帝走。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面壁睡觉,任由息再如何摇晃,也不转身。
    许久,他感受到耳畔有附着:“老师,我今日道别,今后另有打算,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带刀,本想杀你。”
    “你这小子!你放过我!”俛眉子无声地嘶吼,踢他出门。
    息再在庐外拜别,俛眉子在庐内喝冷水。师生都落泪。远处的直木折了。
    “楚王。”
    “神王。”
    息再去找浡人,走在街上,他发现风闻快,如今各处都是人言的“楚王”。
    真正的楚王慢于风闻,半年以后到达。象车载他,香尘逐他,斗牛紫气照耀他。他的仪仗从左冯翊过,辉煌灿烂,几乎一切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因他的光芒散退。
    实际上,省中组织追捕和屠杀,为楚王辟净地。三辅地区早就被清理。
    息再也险些被清理——他舍去从前的一切,又开始要饭,碰到城卫,城卫说乞丐不得上街,准备捅死他。息再便露出面容,得到一顿梳洗和一套衣服。
    他穿着丝麻衣服,随人流,追象车,听到最烈的欢呼声,才看车上。帷幔飘起,双凫让路,楚王的美入人眼,落在后梁人心中,成为梦。
    息再默然地看,像对镜,没什么好看。
    他转头,招呼浡人。
    与楼船士生活的几位,并与游徼生活的几位,听他安排,跟上楚国的队伍。等到楚王自省归去时,他们将悄然随行,到楚国两翼东海、长沙郡生活。
    安排妥当,息再要走,又看一眼:楚王在秋色里。
    为迎接王,道路设得很宽,左尉的兵马来去,驱赶人群,不使其滞留。街上不时变得空旷。息再走着,偶然抬头,见到街对向一人,便驻足,换条路。
    那人气笑,过街来捉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找你半年。”
    两人拉扯,避入空巷。息再皱着眉头说“千年”,千年才松手。
    “你变声了。”
    不但变声,身形也变化。短短半年,息再长开了,肩宽与腰线,都是少年样。让千年陌生。
    更陌生的是态度。
    千年跟他讲点将:“修氏兄弟骁勇,而赵将中干,我将他们尽数点为壮士,若有战,则好运筹。”息再只听,事不关己的样子。千年渐渐喑哑:“怎么,获知身世以后,你反而失了向上的心?你曾经批评我,说我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如今我要将原话奉还。息再,我请求你,不要堕落,和我——”
    狭窄的巷空,鸟在歇脚。息再打断千年,将他推进巷道深处,将鸟惊飞:“千年,你错了。”
    不厌的人,无一日不想向上,怎么可能堕落。
    他难得倾吐心声:“我们可以同行,但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
    千年怔怔地“啊”,想起乱蚁在息再脚下逃窜的场面。他从息再手中挣脱,竟有些势虚,勉强玩笑:“不无道理,毕竟你是能杀头蚁的人。”
    分别以前,息再让千年别找他:“换我,我来见你。”
    千年还有很多计划,都被息再否决:“千年,你曾经跟我讲过燕王。燕王恶劣,却有话在理,你族能够安然百年,是因公冶氏像列星,恒常不变。如果你们求变,介入世事,次数多了,总有不幸时。我知道你不怕,但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浪费?养精蓄锐,找一个对的契机,以国师的身份由内作用,才是良策。”
    这番话不留情面,却是息再的诚恳。
    可是千年毕竟九、十岁,赤心高远:“你不懂我公冶氏之守。”
    息再便也摇头。
    两人从巷中出来,各自行路。这是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千年想,还是等到年末,再与这乖僻的人和好吧。他回宫,得知父亲的死讯。
    公冶国师死了,由千年点为壮士的修釜打死。
    修釜撞见国师用画启示楚王,等楚王离去,才对国师下手。尸体过后被焚烧,掩盖伤痕,假托给天雷,使众位公冶氏深信不疑。天数台上扬起白幡,老国师一唱三叹,对天告罪。千年在他脚下,向长阶流泪。
    不待他喘息,国朝战争又来了。燕国三郡作乱,西北也起硝烟。千年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国师,在后梁帝征求他的意见时,有了主意。
    他授意天命东北,劝说后梁帝,将精兵强将转调燕地,暗望西北义阳那位神武子,能挫败后梁的利爪。
    但事总不遂他意,似乎天都站边,不支持千年:派往西北的赵将溃败,眼看要将边关让出。义阳国却闹内乱了,义阳王父子因叛受俘,一死一囚,赵将白得一场胜利。
    千年茫然地迎接王师,数月后,在皇帝与新皇后厉氏的婚宴上祝吉。
    他吃得很饱,听到上下席传来赞叹:“国师功劳。千年无愧为公冶世出的天才。”险些呕吐。
    结束宴会,千年去找息再。
    除了和好,他还有话要说。
    但县中已经没有息再此人。过路人端着下巴,也只能回忆起零星:“是有这么一个乞丐,模样很清美。欸,这年打仗,谁关注他去了哪里。”
    千年受挫,回去的路上,埋进袖子:“我错了。”
    他闷着,想起息再的话:“我来见你。”
    少年总发冷笑,却从不食言。千年自觉还有可信的事,便擦净泪水,重新振作:“那么我就在天数台。”
    ?
    进度三分之二,这个标题下的内容还有一章,大家慢慢看
    息再确实是哥哥哦,所以一开始在文案标明了骨科含量较高,怕大家突然知道息再也是,会有点难接受(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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