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希尔。”
    塔希尔回过头,一个男人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这是个长得十分动人的男人,穿一件绣花的丝绸长袍,声音非常温柔和迷人。他跟这个东方式的房间无比的协调,到处是布置丝绸和鲜花,一种充满神秘韵味的香气从香炉里散发而出。
    塔希尔转过身,捧起桌上的银制水瓶。“卡依玛,这时候你不该在这里吧?你该去预备陛下的丧礼了,他过不了今夜。”
    卡依玛望着他,问道:“从你来到皇宫开始,多少年了?”
    塔希尔把水从银瓶里斟出来,水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听起来明亮而清悦。“八年了。不短了,是不是?”
    卡依玛走到他身旁,伸出双手轻轻把他的脸托起来。两个人身高相仿,正好可以对视。“你现在长得跟我一样高了。我才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五岁。”
    “你慧眼独具地选中了我,训练我,并把我送到了宫里。”塔希尔放下银瓶,银色的碗里已经斟满了清水。似乎斟得太满了,他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柔软而红润的嘴唇触在银色的边缘,如同花朵在亲吻月亮。
    “慧眼?如果不看到你我就是瞎子。”卡依玛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让柔细的头发从自己的指间滑过。“你那么美。我一直都在为陛下物色最美的奴隶,而你……送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个任务可以不必进行下去了。他宠爱了你八年,这对一个心境十分易变的皇帝来说,几乎已经是一个奇迹。”
    “这八年,我也并不好过。”塔希尔淡淡地说,捧起了那个银色的碗。他的手指就像是花朵柔嫩的枝干,细致而温存。
    卡依玛静静地说:“难道你宁愿过以前的那种生活?”
    塔希尔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极端厌恶的神色。“不,当然不。在这里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你也一样被权力所迷惑,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卡依玛说。“可是,那对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
    塔希尔无声地笑了,笑得浑身都在发颤,清水从银碗里泼了出来。“卡依玛,你今天怎么总说这些可笑的话!你一再教我在皇宫里要怎么活,终于我活得比我能想象的更好,可你现在又想告诉我,我所得到的一文不值?”
    卡依玛望着他,他的眼神充满担忧。“以后,你该怎么办?现在,乔维安还没有回来……连瓦伦斯都还在往回赶。”
    塔希尔看了看手里的银碗,只剩了半碗水。他又把碗放下去,捧起银瓶重新斟满。“他们会回来的。那个空悬的帝位,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吸引他们。”
    “可是,你能够等到那个时候?”
    塔希尔说:“为什么不?我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威胁力,不管是凯莱尔还是别的人。也许,他们会侮辱我,伤害我,可是绝不会杀我。他们更在意的是——我知道些什么。比起他们的伤害,我更担心的是,陛下如果遗命要我为他殉葬……哦,我知道,殉葬早已不是这个帝国的传统,可是,如果陛下想要把我带进他的陵墓里,没有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卡依玛犹豫地说:“我并不真的认为陛下会这么做。塔希尔,也许,你对陛下的想法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塔希尔微笑地打断了他。“卡依玛,你真是太仁慈了。”他伸出手,再次端起那个纯银的碗。“噢,这次别再洒出来了,否则我得再叫人送水过来了。卡依玛,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用纯银的碗吗?昨天夜里,我用的是一个琥珀的碗给陛下送药的,因为琥珀的颜色可以把让装在里面的东西看不那么清楚。”看到卡依玛的眼神,他再次微笑起来。“陛下从今天凌晨开始就说不了话了。你说,他现在怎么来宣布他的遗命呢?”
    卡依玛看着他从身边掠过,黑色的轻纱像一团雾气一样笼罩着他。卡依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塔希尔,你的胆子大得我都替你害怕。”
    没有回答。他只听到塔希尔轻悄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塔希尔回来的时候,寝殿宫再一次安静无声。塔希尔弯下腰,把碗搁在床头。他这一动作的时候,腰带上垂下来的长长的绣金黑色飘带拂开了。几个男人都直着眼睛对着他下半身看,塔希尔恍若未觉,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床头跪了下来。
    塔希尔再一次俯身到那濒死的皇帝身前,轻轻扶起他的头,把银碗里的水一点点地喂到他嘴里。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像是在对着一个情人。凯莱尔看着,很有点佩服塔希尔,去抱一个已经成了这样的人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他那种温柔甚至是深情的神态。
    “我看,就算抱的是一个死尸,你也一样能做得这么深情吧?你不止适合当娼妓,你也可以去当个戏子。”凯莱尔开了口,他对塔希尔说话从来不会好听。塔希尔听到了,却没有反应,只是轻轻地把人在床上放平了。
    他依然挺直着上半身跪在床边,默默地垂着头看着床上的人,睫毛柔和的阴影洒在他完美的面颊上。他的眼睛在烛火下,有一种温柔的悲哀的表情。裸露的修长优雅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奇特的项坠。极细极细的黄金链,细得几乎贴在蜜色的肌肤上看不到。锁骨处垂着一个黄金的大坠子,雕刻成双蛇交尾的形状,两侧是两个戒指大小的黄金圆环穿着那条细金琏。那交尾的两条蛇非常精致而生动,每只蛇眼睛都是一颗碧绿的宝石,似乎还在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收缩和扩大,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凯莱尔盯着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不可思议地摇头。“塔希尔,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朱利安。”
    塔希尔唇角依稀地浮现出一丝笑意,又立刻消失了。“为什么不?那对我是件好事,至少,以前是。”
    这是他这天晚上在这个房间第一次说话。利奥和葛诺亚都见过他,但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非常美妙的调子,像是浮动在空气里的一缕暗暗的香气,轻柔地幽幽地传过来。没有夜莺的清脆或者泉水的清新,有一点点低,一点点带着涩的粘,听在耳里有种如同花朵盛放时的感觉,仿佛吮吸了一口花蜜,先是苦的,然后甜香渐渐在口里弥漫开来。
    塔希尔伸出手,想用丝绢拭去留在那灰白色的嘴唇上的水珠。但他的手指却僵在了那里,过了很久,他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丝绢,抬起了头。
    “他已经用不着喝水了。陛下……已经过世了。”塔希尔的声音非常平静,非常稳定,像是在说着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他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眼。总督们在面面相觑之后,还是得出去找元老们。也好,可以安静一会,一小会也好。
    留给我一点哀悼的时间。因为,马上,我就永远不会再有哀悼你的时间了。死去的皇帝,也跟死去的任何人一样,只是一具尸体,再没有别的意义。
    他把死去的皇帝的手交迭地放在胸口上,然后伸过去握住那双干瘦得只剩骨架的手。寝殿里安静得到了可怕的地步,明明已经是凌晨了,外面却仍然是一片黑暗。
    暴风雨要来了吗?塔希尔模糊地想着。那双手还有温度,还是温热的。
    至少,这双手曾经保护了我八年。虽然也给我造成过不少痛苦,但,我还是应该感谢他的。塔希尔把头轻轻靠在那双手上,鼻中有一点点酸痛的感觉,但是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自己早已经没有眼泪了吧。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喧哗声,塔希尔抬起头,一群人已经冲了进来。四位总督,加上元老院的几位元老,带着各自的侍卫一涌而入。本来宽敞的宫殿,一下子也变得狭窄而压迫了。
    “陛下的遗体应该交给元老院!”
    普罗柯比乌斯高叫着,利奥瞪了他一眼,低声地骂:“还不死的老东西。”音量正好能让普罗柯比乌斯听到,普罗柯比乌斯顿时涨红了一张灰黄的脸。
    争执在进行着,塔希尔皱着眉,他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也进食得很少。这种光打雷不下雨的争执让他非常厌烦和疲倦。元老院只能指手划脚,而总督们也不能拔出剑来劈人。这注定是一次无聊的战争。他半闭上眼睛,伏在床沿,只希望耳边的喧哗能够早点过去。
    人死了,陵墓也造了,有什么好争的?你们想要的并不是他的遗体,而是他的葬礼该以什么样的形式举办,由此维护你们的“正统”而已。皇帝深入并想要控制教会,已经造成了年久日深且没有结果的辩论。
    他倦怠地把眼睛更合紧了些,突然觉得有个声音猛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我问你,陛下自从回来后,就没有一句话或者一个字留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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