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丢出去,连人带刀。”
    这是确认伤者是郑克寒无疑之后,翠宝说的第一句话。
    高献芝犹豫,可她既然发话,他只好动手。
    然而郑克寒伤势极重,不过扛条胳膊,身子像被砸破的水缸似的,汩汩的,直往外淌血,劲装被血染遍,惨烈而绝望。
    人扶都扶不住。
    高献芝双手是血,不住打滑,欲言又止道:“他流了许多血,伤势极重……”
    油灯在夜风中扑朔,危危将熄。
    如同眼前流血的人。
    翠宝纹丝不动,将油灯放下。
    没有手掌遮挡,油灯噗的一下被风吹灭,吐出袅袅叹息。
    她上前,抓起郑克寒另一条胳膊,想和高献芝合力,喂一颗保命丸子,将人扔出去。然而触到血透的衣衫,她愣了愣。
    那双不肯闭死的眼眸似有所感,又睁大了些,夜色里看向她,淡蓝的眸子如同鬼火。
    幽幽戚戚。
    郑克寒身形一歪,倾在翠宝身上。
    他高大沉重,这样一压,把所有重量交付,兀自将蹲着的她直接扑倒在地。
    一双眼只盯在她身上。
    有话无力说。
    “咳、咳。”
    听见翠宝被压出咳声,高献芝皱眉,一步迈过去,这回彻底将郑克寒抬起来,手也不打滑了。他将人负在肩头,这副武人体魄十分沉重,被他不言不语,一股劲扛着直往厨房小门去。
    翠宝大松口气,坐起身来。
    男子靴底摩擦地砖,没走几步摩擦声渐湿渐小,一阵逆风吹起,汹涌血气送到她鼻端。借着濛濛月色,可以隐约看见砖面两道暗流。
    有枯有润。
    如同飞白一笔。
    眼看声音渐远,快要消失在廊庑尽头。
    “等等。”
    翠宝猛地抬头,暗中攥紧双手,“把他送到我房中。”
    高献芝顿了顿,许久才道:“好。”
    *
    油灯添了两回油。
    窗外长夜将晓。
    屋里,忙活数个时辰的翠宝才算坐下,累得眼皮直往下掉,连连饮下哈欠。
    她挨着床沿,揉了揉眼皮。
    由她睡着阔阔有余的床躺个师兄已显得局促,只剩下两拃宽度。知道他伤重,没想到这样重,包扎时她看过,多是剑伤,最深在大腿,肌里被割开,白骨隐约可见。
    人事不省,双眼闭着,发白的双唇却一直翕动。
    翠宝凑近听,听不清师兄在说什么。
    从丰厚虚白的唇缝里溢出的,不是字句,更像是一缕缕人气。
    她坐在床边,为郑克寒掖了掖被角。
    烛光被床帐筛过,到他脸上是微弱的,疏狂的眉眼看起来是这样脆弱。
    前些时候,山脚茅舍里,火光堆旁站在她身后,局促为她擦衣的师兄,此时气若游丝,昏迷不醒。
    翠宝咬唇。
    从剥开师兄衣衫的第一眼伤情看来,他大概是顶着伤,强撑意识,一路逃亡,逃到这里来的。
    按理说,失血时,人与野兽无异。
    想到的,想去的只有足以让自己安身的地方,所以她讶异,师兄竟选择来投奔她。
    这里可不是能让他安然养伤的去处。
    只要她去驿站送个口信,立刻有人冲进小院,把他剁成肉糜。
    同样的,如若被这群人发现,她也会成为一滩肉糜。
    大概高献芝也深知这点,她给师兄止血包扎,他则在外提水擦地,大冷的夜,一遍遍冲洗擦拭着被鲜血染过的砖面。直到前一刻才进屋里,将师兄换下的血衣和染血的被褥通通带走,想是销毁去了。
    翠宝伸手,探了探。
    师兄额头滚烫,高热不退。
    她起身,拧了帕子来,学着小时候师父待她那样,间隔一段时间擦拭他的肘腋,腿间,将厚重的被褥挪开些许,触他脚底,还是冷的,看来还有得烧。
    她不敢睡,几次眼皮垂下又蓦地睁开。
    在水里把药丸化开,自己含了,嘴对嘴喂他,又擦了回他的身。
    连自己趴在床沿,几时睡下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
    第叁日。
    都这样过的。
    她近乎没迈出过房门。
    好在陈伯劳挑他的描金彩漆拔步床去了,嫌应天的缎子硬,连夜乘船下杭州,高高兴兴采买去,无怪连日安静。
    这几日,高献芝几乎没合过眼。
    烧茶做饭,望风戒备。
    他比她更为紧张,熬到双眼血红,容色憔悴也在所不惜。
    翠宝心里给自己,给师兄的期限一样是叁日。
    叁日后,无论他伤势如何,必须让小九送口信给忠叔,道明师兄身世,请忠叔出手相助,将人带走。不仅是师兄,还有那群跟随他的武当弟子,如今是生是死,一样亟待查明。
    天灰蒙蒙的。
    风一卷比一卷凉。
    怎么看都像要下大雨的样子,翠宝站在窗前,心想高献芝出门添置菜蔬时有没有带伞。
    又是一夜没睡,头重脚轻。
    总趴在床沿讲究,一身骨头染上歪气,怎么都疼,吹一会风更疼了,只好把窗掩上。
    床上的师兄仍旧闭着眼,这几日,全靠她嘴对嘴喂参汤填肚子。
    挪人前,不管怎样,还是要想法子让他进些肉羹才是。
    翠宝心里想着,脱去外衫绣鞋,揭开被角,躺了进去。
    两拃宽度,想舒舒服服是不可能的。
    她只能侧卧,朝向师兄。
    退热后,他的身躯仍算温热,褥子里暖烘烘的,她实在太累了,累到别说沾沾枕头,像这样靠近温热些许便控制不住,轻易堕入梦境。
    自然没有察觉,褥子里大手五指微曲,薄皮下青筋暴出。
    梦里天高云阔。
    药圃各色草药长势喜人。
    等到一朝仲夏的蝉,放肆地鸣唱。
    滋哇滋哇。
    初夏的轻云,时卷时舒。
    风不算太热。
    她梦到了很多人。
    师父。
    爹爹。
    阿娘。
    京城翠宝轩里阿娘喜欢,但不舍得花钱买的鎏金嵌宝簪子。
    还有两只黑脑袋白羽毛的胖鸽子,圆鼓鼓,毛乎乎的肚皮挺着,你顶着我,我顶着你在枇杷树上乱蹦,树下石桌对放着两碗热腾腾的馄饨。
    她常坐的那头,一张干净的方巾迭好,筷子压在上头。
    她在梦里笑。
    笑除了高献芝,谁又这个精洁的毛病。
    她迈腿,才迈出两步再也迈不动。
    脚下如灌铅,沉重感如同无形中的巨手,毫无预兆,赫然攫住她的心脏,握紧,再握紧,心肉从大掌里溢出来,痛苦难当。
    这股恨不能捏碎她的痛意,没一点怜悯。
    无情地将她从久违的美梦里扯了出去,重重摔进人间这所炼狱
    ——翠宝猛地睁开双眼,眼里全是泪,不能自己地从眼角滴落。
    喉骨剧痛还在加剧,好痛!好痛!
    她的皮肉,颈上薄薄一层几乎没有脂的皮肉,被人揪扯锁死,一起锁死的还有喘气呼吸的生门,身子似乎开始抽搐。
    意识还没彻底回笼,神志像是分成两半。
    一半在眼前,一半在梦里。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爹爹和阿娘,司马迁说,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幼年读时不懂这句话的深意,现在懂了,彻底懂了,她痛,痛极了,痛到想呼爹娘,求爹娘救救她。
    “蝉儿。”
    “蝉儿,阿娘在这呢。”
    爹娘的声音还留在梦里。
    她伸手,只触到一片苍白,泪水冲开,像云破日出,可是没有日出的光辉,只有一张怒容,淡蓝眼里盛开着滔滔不绝的恨意。
    “师妹,你的心,好狠啊。”
    郑克寒哀戚说着,掐她的手正感受轻轻一折就能折断的柔弱。
    比起腔子下的心脏。
    身躯是这样的柔弱。
    “…………”
    翠宝几欲窒息,东厂的刀锋,来得这样快,师兄没能撑住,受了重伤。
    这刀是她招来的。
    他恨她,似乎也没不对。
    她闭上眼,任泪水流淌,接受窒息的降临。
    罕见的,放任自己去追爹娘的身影,她一路追,一路喊,只要追上,拉住他们的手,走在中间,她就能做回刘蝉了。
    “蝉儿。”
    “蝉儿,阿娘在这呢。”
    耳畔似乎响起蝉鸣。
    她奔跑着,有一幕景象掠过眼角。
    ——爹爹指着树梢,告诉她,蝉可以蛰伏地下数年,只为一朝仲夏。
    “仲夏到了么?既然没有,我怎么能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虚幻里唯一的实质,掷地有声,她在幻觉里惊醒,停住追赶两团光影的脚步,立在原地,立在梦里,蓦然回顾。
    “蝉可以蛰伏地下数年,只为仲夏,仲夏未临。刘蝉,仲夏未临!仲夏未临!”
    她对自己说。
    如倾半桶凉雪,冷意过后,心跳如擂鼓,一声一声激烈昂扬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求生意念迸发在她酸软躯体里,激荡出惊天气力。
    电光火石间,她抬腿,往郑克寒最重伤处踢去。
    深可见骨的那处。
    床架晃颤,床帐如急急的浪潮晃个不停。两具身躯如同野兽,近身互搏,撕扯勾踢。男女力气悬殊,但郑克寒身负重伤,翠宝深知他哪里伤轻哪出伤重,生死一线,用的全是死力,他除了趁她不备的那一下,讨不到第二次好处。
    窗外疾风,没合上的窗扇不住拍打。
    大雨随着大风落下。
    淅淅沥沥。
    转眼滂沱。
    翠宝里衣扯落,露出大半洁白身子,此时骑坐郑克寒腹部,左手按住他胸口重伤处,按到鲜血直往外洇,右手往他太阳招呼。
    一拳两拳叁拳四拳,用尽全力去打,丝毫没察觉,不知何时,师兄已经停手,随她老拳痛殴。
    “我答应过师父,不伤你,可我还不能死,不能死!”
    她哭着,拳头停在半空。
    床帐终于停止猛烈晃动。
    安静如死水。
    床里,郑克寒侧着脸,眸子盯紧她,汩汩滔滔,说不清道不明,倏地伸手,捏住她的腕子,一个翻身,将她压倒身下,吻她滑进嘴角的泪,另一只染血的手剥她衣衫。
    无比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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