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九点,郁昌照常接她放学。
    惊蛰天气,穹苍碧青,和燥热的白日大不相同,处处都透着股涔涔的水汽。
    走到半途,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滚滚闷雷,沉闷含混,隆隆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犁耙,闻着仓庚的春讯,破土而出,在遥远的天际,那龙脊一般的、连绵起伏的黛黑剪影处,耕耘着郁郁苍苍的春山。
    华灯初上,郁燕降下车窗,胸前松松地搂着一只书包,在冰凉丝绸般的拂面微风之中,困倦地半阖上眼。
    白天研究的那些函数和曲线,就像威力巨大的毒气弹,摧人心智,让她不少于十亿的珍贵大脑细胞,都在此番没有硝烟的战役里,悲惨地壮烈牺牲了,徒留一座座无名碑。
    她钻研良久,头晕目眩,直到坐上了哥哥的车,脑子里都冒着恍惚的星星,无数符号公式,手拉着手,像跳踢踏舞一样,不怀好意地划着椭圆、叁角、抛物线,在眼前晃晃荡荡地转圈。
    郁昌自从拿到驾照,就经常被各路人马呼来喝去,风雨无阻、使命必达,将市里的每一条小径摸得清清楚楚,活似网约车司机,就差一双白手套了。
    因此,他一摸到方向盘,就像回了老家,车技娴熟,开得很稳,转弯变道顺滑得跟德芙似的,硬是把一辆德系二手车开出了高铁的风范。
    春风沉醉的夜晚,郁燕坐在这架廉价高铁的左后排,据说最为安全的VIP席位上,有些昏昏欲睡。
    她尤长的睫毛,如同深沉黑夜之中,于一朵花上驻足的、缓慢合拢的蝴蝶翅翼,在橡胶轮胎与柏油地面持续接触时,所产生的一种规律的、美妙的簌簌摩擦声中,渐渐地垂落下来,马上就要完全地闭阖——
    “……!”
    前方突然光芒大盛,凌厉的白炽光线,就像一柄锐利的剑,直接透过了眼皮的屏障。
    逐渐昏沉的视野里,仿佛猝不及防地,被扔下了一个闪光弹,照得郁燕一瞬间睡意全无,十分不适地蹙起眉头,直起身,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她的哥哥显然也被晃到了,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远光狗”,手忙脚乱地掏出偏光镜戴上,瞟了一眼后视镜,又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
    “燕燕,是不是吵醒你了?今天怎么这么困,回家早点睡吧。”
    “我没事……”
    郁燕应了一句,凝视着疾驰而来的车辆,在与同样开着窗透气的缺德司机擦肩而过时,在确保对方绝对能看见的前提下,冲他比了个标准的中指。
    这样一来,她横竖也睡不着了,索性睁大了眼睛,眺望远处的城市夜景。
    越过涌着细碎粼光的宽阔水面,一江之隔的对岸,拔地而起的CBD大楼上,闪耀着无比夺目的巨型LED户外大屏,循环投放着纸醉金迷的广告:某某明星周末巡回演唱会、奢侈品的新款宣传、天阙府即将在下半年二期开盘。
    这片穿市而过、金波荡漾的水域,仿佛银簪划分出的一条天河,横亘在普通人与富人、贵胄与平民的交界线上,如同滚滚红尘之中,最为清晰而冷酷的一次定夺。
    郁燕收回目光,转过头,安静地望向另一面明显黯淡许多的街景。
    回到家之后,郁昌长腿一跨,二话不说迈进厨房,拧开抽油烟机,开始勤劳地忙活起来——自从妹妹提议晚上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后,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逐渐习惯了这种更为轻松的做法。
    把装着教辅资料的书包放回卧室,郁燕回到客厅,提起餐桌旁边的暖水瓶,晃了晃,发现还是满满一瓶,便分别给自己和哥哥倒了大半杯热水,齐齐整整地把它们摆在通风口,用以快速摊凉散热。
    她拉开外面的一层玻璃,关严纱窗,防止日益滋生的蚊虫,旋过身来,往桌面上偶然一瞥,看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透明双层保温杯。
    那是哥哥每天上班时,都要随身带着的茶杯。他的习惯很不好,舍不得倒掉最后一泡残茶,总要带回家中,把泡涨到发白的残存茶叶再冲一遍,没滋没味地当水喝了,心里才能舒坦。
    眼下,这杯子里却空空荡荡的,连一滴挂壁的水珠都看不见。
    他下午没上班吗?
    郁燕有点疑惑,想到按照商量好的排班表,明明该轮到自己下厨,遂系上新买的第二条围裙,轻手轻脚地溜进厨房,“哥哥,今天该轮到我了吧。”
    “没关系,燕燕,你困了,早点睡。”
    郁昌准备煎南瓜饼,正在往锅里下油,锅底烟气滚滚,又迅速被两侧高速旋转的小风扇吸走:“哥哥在接你放学之前,可是足足睡了叁个小时,要多精神有多精神,现在正好做点事。”
    说完,他一边娴熟地将裹着薄薄面包糠的南瓜饼翻面,一边想起来了什么似地,顺嘴一提:
    “燕燕,这段时间放学,怎么总背着书包?那玩意儿多重啊,我想拎,你还不同意……”
    郁燕黑乌乌的眼睛一转,敷衍地嗯了两声:“……书包的空间比较大嘛,放一些小东西更方便……”
    她当然不会告诉自己的哥哥,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双肩包,里面装着的,并非什么潮流的饰品,或者淘来的新衣服,而是小挎包容纳不下的学习资料。
    南瓜饼很快就煎好了。
    郁昌挥舞着锅铲,把它们挨个盛进保温桶里,打开放置各种食材的橱柜,舀了半杯米,在冷水里淘洗两遍,与切好的南瓜丁一起兑进电饭煲里,预定时间,开始煮粥。
    看来,明天大概率,就是全南瓜宴了……
    ——不对,橱柜里面,怎么添了那么多馒头榨菜?
    郁燕眼尖,在柜门打开又关闭的那一瞬,立刻就发现了,柜子里面,那平白无故地多出来的冷冻馒头——
    几十个灰白灰白的馒头,挤挤挨挨地压缩在一个个大塑料袋里,仿佛一堆皱巴巴的石子,色香味全无,用料粗糙,让人毫无胃口。
    馒头的旁边,另外装着一袋榨菜,塑料小包装,印上去的字迹都糊成一片,不知是哪个杂牌厂家生产的,看上去就像批发市场几分几毛的货,甚至可能是馒头店老板友情附赠的。
    其中一个塑料袋,明显已经被打开了,缺少的几个,大概早进了郁昌的肚子。
    郁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指着这堆充其量只能算作“果腹”的劣质食物,脸上的神情,除了疑惑,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愤怒:
    “哥……!你在干什么呀?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难道就吃这个?”
    她真的不明白,如果郁昌缺钱,两个人一起开源节流,不就好了吗?像他这样,偷偷地吃糠咽菜,节衣缩食,能省下几个子暂且不提,对身体的损耗,就要远远地大于攒下来的那点钢镚吧?
    “燕燕,不是那样的,哥哥也没有每天都吃……”
    一不留神,被撞破了尴尬的秘密,郁昌赶忙解释,在心里痛骂自己粗心大意。
    他做贼心虚,一把薅掉身上的围裙,把气鼓鼓的妹妹揽去客厅,啪地一声,关掉了厨房的灯,企图用黑暗抹除罪证,眼神胡乱一扫,发现了桌面上的两杯水,立即像发现了什么救命稻草,伸手去拿,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燕燕真乖,但以后,还是哥哥来吧,太危险了,小心烫手。”
    妹妹皱巴着一张小脸,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劝。
    他装腔作势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白开水,做作得像在品茗八二年的拉菲,扬起手,冲对方讨好地笑了笑——
    也正因为此,没有了长袖围裙的遮掩,在那只瘦峭手腕上,几枚新鲜的啃啮咬痕,在这个动作下,暴露得一览无余。
    郁燕沉默着,捧起属于自己的,那只绘着小兔子图案的马克杯,小口小口地啜饮变得温凉宜人的白开水。
    这对杯子,当初在商场特价打折区域,是以叁折的价格,进行配套售卖的,一黄一蓝,圆滚滚、胖嘟嘟,材质很好,摸上去光滑如瓷。
    郁昌的图案是小羊,软绵绵的小动物,像一朵雪白的棉花糖,和本人一点都不相符。
    其实,真要说起来,明明两个人都不相符。
    她重新把水杯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所询问的,却是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哥哥,你今天下午……没有上班吗?”
    郁昌下意识“呃”了一声,眼神却霎时一飘,猛地呛了口水,咳嗽起来,耳根不知为何变得红红的。
    “没……哥哥下午没什么事,在家睡觉呢。”
    郁燕暗暗地,攥紧了两只垂在身侧的手。
    她仍然克制着嗓音,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奇怪。
    “哥哥,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找到出路的……我快十八岁了,你不用什么都瞒着我,一个人躲起来,吃那种东西……”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哥哥,我也可以做点什么的呀……”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轻得仿佛甫一出口,就消弭在了空气中。
    郁昌眨了眨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含的一丝颤抖的声调,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电光石火之间,内心深处竟然还闪过了一点快慰的得意,表情默然地扭曲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情绪杂糅之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燕燕……你不会是以为……哥哥失业了吧?”
    郁燕明白过来,自己闹了大乌龙,小脸瞬时变得火烧火燎,却不想服输,据理力争地反驳道:
    “……这段时间,你都那么沮丧,还偷偷地藏馒头,到现在,连公司都不去了,我误解也很正常啊……”
    来自妹妹的关心,仿佛一剂强力清洁灵,虽然表现得十分别扭,但是,也同样行之有效地,洗去了郁昌心中大部分的淤积污泥。
    他微微地笑着,爱怜地抚摸郁燕的头顶,忍不住倾过身去,将她牢牢拢在怀里。
    “没事,燕燕,你不用担心。”
    他紧紧搂着妹妹,将脸虚虚地埋在对方的脖颈处,原本,还想再骂几句难缠的客户,可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就算某一天,我真的辞职不干了……”
    “……哥哥也会养着你,一辈子养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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