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身旁的女孩用手肘推了推她,压低了声音。
    “要不你还是接一个吧,说不定有急事呢。”
    ——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气音般的窃窃私语。
    彼时,她们正身处一家新开张的万达,周围熙熙攘攘,往来人流汹涌,噪音以指数级别直线上升。环境分贝直逼一百,对方的态度却像在逛什么艺术展,每吐一个字都带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仿佛这点声浪是能置人于死地的超声波武器似的。
    郁燕今天穿了一条超紧身牛仔裤,搭配在精品店淘到的撞色拼接抹胸,营造想尝试很久的辣妹感,结果现在兜里的手机贴着屁股振动不休,烦得她想杀人。
    一起逛街的女孩叫王晓涵,和自己同班。平常志趣相投,下课聊一些明星八卦流行穿搭,约着出来玩过好几次,算是比较熟的同学。
    她偏偏头,把颊侧垂落的头发拨回耳后,看到朋友微微下撇的嘴角。
    ……之前的比喻,其实很不恰当。
    降低音量的原因,与其说是“逛艺术展”,倒不如用“看见癞蛤蟆而噤声”来表达更为贴切传神。
    郁燕的女伴抿着嘴,眼角挑起,呈现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好似其中隐含着什么难以启齿的洞见,又受限于东方人含蓄谨慎的特性,糅杂在一起,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左右为难。
    然而,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掩饰。即使顾念这一层友谊,女孩的瞳孔却会说话,透露出几丝没能藏好的、淡淡的情绪。
    她不想让郁燕难堪,却控制不了内心的本能反应。
    那是难以抑制的轻蔑……与恶心。
    是的,恶心。
    相熟的朋友对待她响个不停的未接电话的态度,就像遇到了跳到脚背上的癞蛤蟆。
    不过,郁燕一点都不以为忤。
    她皱着眉头,费劲地抽出长而扁的通讯工具,视线掠过锁屏上触目惊心的一排未接来电,毫不犹豫地长按、关机。末了还甩甩手,好像碰到了脏东西。
    “晓涵,今天我不用手机了,你帮我垫一下钱好吗,回去转账给你。”
    “可以是可以啦,就……”
    王晓涵显然松了口气,音量也正常起来,吐了吐舌头:“你哥他那么,呃,你肯定惨了。”
    “谁管他。”郁燕轻快地说。
    她拉着朋友往饰品店走,去挑自己中意好久的漂亮脚链。
    胃里仿佛被强行塞进蠕动鼻涕虫的黏湿感,随着黑屏的手机一同消失了。
    她心中烦躁,也懒得去想后果。
    ——毕竟,说到被恶心,郁燕比谁都更懂个中滋味。
    刚踏出商场大门,就不出所料地看见了那个身影。
    瘦长瘦长的高个子,不时低下头看表,郁燕几乎能想象出他焦虑不堪的表情:微微咬着牙,浓黑眉毛蹙起,额心皱成一道浅淡的纹。
    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轻轻呼出一口气,视若无睹地继续走向公交站。
    她太年轻了,尚且处在天真与残忍的交界线上,自己不高兴,就不想让别人痛快。
    ——可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人拉住胳膊往后一带,撞进坚硬的怀抱里。
    骨架硬,一身肉也硬,硌得人生疼。
    还是那身熟悉的旧西装,在休闲打扮的路人群体里格格不入,仿佛一副锈迹斑斑的十字架,长出了脚,从风吹日晒的墓园迁徙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他也不怕异样的眼光,直挺挺地杵着,固执地等待目标,迫不及待、翘首以盼,想把对方拽回来——很不幸,就是她。
    像个神经病。
    郁燕冷漠地想。
    穿成黑乌鸦来逮她和她朋友,拿十几岁的小朋友当客户,遇见一次就要在大酒店请客。明明自己一个人在家都是清汤寡水,装成土老财,也不知道撑的哪门子场面。
    幸好她有先见之明,让王晓涵早点离开。女孩忙不迭答应,离开时脚下生风,唯恐撞上朋友家阴魂不散的监护人。
    不怪人家发怵,郁燕每次想到自己的这个哥哥,都觉得好丢脸好丢脸。
    “燕燕,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没电了?陪你的王晓涵呢?哥请你们吃饭。”
    女孩挣扎一下,没挣动,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她有事,先回去了。”
    郁昌半强迫地挽住妹妹的手臂,顺便拎走她的毛绒粉色挎包——又是完全没必要的动作。包包重量很轻,只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根本没装多少东西,再娇气的女孩都背得动。
    他选择性地无视郁燕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对这种露出大片肌肤,尽显少女美好曲线的穿着暗自皱眉。
    妹妹和现在的朋友混野了、心飞了,像下一秒就要背着他偷偷地跑去迪厅酒吧疯玩。
    想到这里,郁昌对和妹妹熟稔些的同学心生不喜。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有求于那些小女孩子,因为她们掌握着郁燕的一手消息:妹妹上学时和谁走得近、参加了什么活动、有没有和野小子厮混……学校老师管不来那么多,也没耐心和他这个年纪轻轻就问东问西的、古怪的家长掰扯。
    郁昌被害妄想症严重得过了头,郁燕不在自己身边超过两小时,就冷汗频频,心里七上八下。他上班时难受,妹妹上学时也难受,如果恰巧两人赋闲,郁燕还一个人往外跑,不要亲哥哥,那真是忍无可忍。
    “你怎么过来的?监控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再往我手机里装定位系统就拉黑你。”郁燕看起来完全不领情,开口便咄咄逼人,根本不问哥哥在外面吹冷风等了好久的辛苦。
    他心里委屈,语气不自觉变得恶劣:“你那个同学发了朋友圈,带定位。哥给你打了十四次电话,没一次响应的,最后还关机了——我看不是手机没电,是你不想理我。就算出来玩也要保持通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这一通控诉,不仅没能让妹妹回心转意,反倒给她的表情染上几分满心惊恐的厌恶:“我明明让晓涵把你的号码拉黑了……!厚颜无耻地去要十几岁女高中生的微信,她迫于礼貌才给你的!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变态?”
    “哪里变态?”郁昌很不满。
    他把郁燕塞进车里,想到今明两天休息日都是独处时间,又很容易地,被哄得心情转好,决定不跟她计较。“和你比较熟的那些同学,如果我没她们的联系方式,将来某一天你被骗去做坏事怎么办?你让哥怎么活?”
    妹妹铁青着脸,在他身后紧紧闭上嘴,像是终于被说服,变得哑口无言。
    小小风波就此揭过:反正,于郁昌而言,已经算是揭过了。
    他掰回一局,很是愉悦,在把握着方向盘徐徐驶入两人共同居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旧小区时,随着车载音乐哼唱了两句,眉目都舒展开来,快乐得像条回窝的狗。
    回到家,郁燕立即缩进卧室里甩上门,速度奇快,仿佛身后有狗在追。
    “我累了,你别来烦我。”
    “睡吧。”门外郁昌的声音柔和得诡异,“哥哥做好饭再喊你。”
    这时候,他反倒无比宽容了。
    郁燕当然没有睡觉。
    她坐在铺着HELLO  KITTY床单的柔软大床上——一米八的床,几乎占据了这个并不算大的、两室一厅房型普通卧室的大部分空间,以至于或坐或卧都习惯在上面进行。前几年郁燕强硬地要求和郁昌分床睡后,对方就挑了这张床送给她,把原来的小床搬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一想,郁昌其实从没在物质生活上亏待过她,甚至说掏心掏肺也不为过。有什么好的,都先给郁燕;自己省吃俭用,七八年了,睡衣还是十几岁的T恤。衣服磨到泛白,被穿得又短又松,遮不住腰,晾着肚皮在家里走来走去,也不怕感冒。
    她不是白眼狼,小时候还为此哭过几回。初中时,语文课上布置了作文作业,要求写亲人,郁燕稀里哗啦地交上去一篇《我的哥哥》,作业本上尤自落着几滴泛黄的泪痕。那篇文章被老师狠狠夸赞了一番,表彰成优秀作文,被郁昌喜滋滋地拿回家珍藏至今。
    那时的郁昌,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把她抱在怀里,亲完脸蛋,又嗦手指。清秀端正的一张脸,因为某些年幼的郁燕不懂的原因,扭曲得有些奇怪——像是太过快意,却为了自控,没法表现出来,便只能忍。
    实在憋不住,于是从眼角眉梢透露出粘稠的、黑泥般的喜悦来。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别哭,燕燕……哥哥愿意的,哥哥很开心。
    你只要记得,世界上只有哥哥永远会对你好,我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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