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今年十六岁,是个行事积极、活泼好动的姑娘。
    她原住在东大桥附近一处杂院里,父亲平时是挑水在街上贩卖维生的水贩,母亲则在餐馆当女佣打零工,夫妻俩只有生下薰一个女儿;在南町,一家三口租房,靠着挑水打零工过活实属不易,但也称得上安居乐业。
    可就在六年前,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薰一家三口所住的杂院邻居夫妻俩在夜里吵架,打翻了烛火,这一带木造长屋火势蔓延的极快,爸妈为了保她活命,将她推出门外,自己却惨遭焚毁的门樑击中,夫妻两人就此殞命。薰一夕间成了孤儿。
    是杂院里的管理人好心暂时收留了她,供她吃住,并且分派给她洒扫杂院的工作;薰当时只有十岁,已很清楚自己无法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伤里太久。或许是承袭了父亲的勤快与母亲的机灵,薰做起活儿来得心应手;杂院里的其他住户多半同情她的遭遇,也会特别照顾她。薰在杂院里安然长大,就这样度过三个年头。
    而后,拥有这处杂院的地主要招集人手,连同附近几处杂院一同成立自身番。番所里的成员除了协助巡视町上的武士维持治安之外,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属提防火灾;不只是南町,京一带木造房子密集,火灾实为稀松平常的事,自身番的番所设有防火看台,以便观察火灾发生地之外,在街上也多备有储水桶。除了这几个主要工作,偶尔帮忙找寻失物、协助照顾附近住户的孩子等也都是分内之事。
    要成为番所里的一员,除了热心、细心之外,还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杂院的管理人幸之助对她这么说,「我认为小薰就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就算过了好几年,原本遭焚毁的长屋也在地主与管理人的帮助下很快重建,又搬进了新住户,但薰每当在洒扫时看到那重建的长屋,伤感仍不免涌上心头。
    她彷彿还能听见爸妈大喊着她的名字。
    除了父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之外,还有起火点隔壁间卖菜的老爷爷;儘管是那对夫妇引起的火灾,他们却安然倖存了下来,并且在地主与管理人追究起责任之前匆匆逃离了杂院,就此下落不明。
    成为番所里的队员不但可以让杂院以及町里的百姓免于火灾的威胁,也可以逮捕这种不负责任的傢伙与罪犯,抱持着一颗炽热的心,薰毫不考虑的承接了这门差事。
    这是薰十三岁时的事情。
    进入番所之后,她第一个感觉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而矮人一截,或是待在男人堆里的困窘,而是惊讶——这处番所除了领导的队长吾郎大爷之外,全都是女人!
    薰并非没见识过其他番所。在许多番所,男女人数参半,或是女子稍微多一些实属正常,但唯独她们这里,清一色都是女人,其中甚至不乏上了年纪的大娘。
    自身番主要帮忙武士逮捕犯人以及协助救火,换言之,是有危险性的工作。全是女人来做真的没问题吗?薰在心中不免提出这样的疑问——却忘了别人也正盯着她,冒出「这么小的姑娘来这儿没问题吗」之类的想法。
    但吾郎大爷却很镇定,一开始先仔细地解说队员应该做的事情以及负责的范围之后,紧接着大概有长达半年的时间,他教会她们如何在火灾现场救灾,以及学习使用各式捕具的要领;她们这一群人从一开始的懵懂到后来的训练有素,每个人抄起顶门棍就能在街上制伏偷儿,或是以十手令手持脇差的小混混束手就擒,能有这番成果,多归功于吾郎大爷的教导有方。
    她们的番所里每个队员也各有所长,唯一上了年纪的阿双姨,擀麵手艺与耍六尺棍、鼻捻棒合而为一,她即将出嫁的女儿阿繁似乎没学到这等绝活,不过针线活儿相当嫻熟了得。
    与薰最为亲近的,莫过于晚她进入番所半年,却已成为大爷左右手的阿椿。阿椿与她年纪相仿,腰间常背两把十手,护额笼手的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极了查案的武士,但身上的和服与发样又说明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以及秀丽眼眸,不禁令人感叹没能生在好人家实在可惜;前头提及的,以十手令小混混缴械的人就是她。
    薰自认没有其他姊妹的优点,只有一双勤于跑动的快腿,以及鲜为人知的能力——听得懂生畜们说的「话」。
    这项技艺并非与生俱来,至少在十四岁之前,狗吠在她耳里听来也只是「汪汪」,与其他人并无二致。
    但在十四岁那年,某一天晌午,她们奉吾郎大爷的命令,赶往东大桥另一头的料亭「黑茂屋」救火时,薰一马当先,正打算衝进门帘烧得焦黑的屋子,忽然间一声巨响,二楼挡雨窗被火舌吞没而滑落,不偏不倚击中了薰的额头,令随后赶来的阿椿差点吓飞了魂。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是躺在番屋里,被一隻乌鸦叫醒的。
    「醒来啦!醒来啦!日头升到屋簷上啦!」
    听到那声破锣嗓子叫唤,薰朦胧之间睁开眼,循着声响往窗外探,那隻黑得发亮的乌鸦就站在窗框上,黑豆般双眼就这样盯着她;薰当下很确定牠是在「盯」着她。
    薰的额头宛如被火烧灼般疼痛——当时因为受伤,她头上包了一大圈白布,因此乍听之下还不太确定。
    那声叫唤是牠发出来的?薰忍着痛楚起身查看,那隻乌鸦也不回避,再度「嘎嘎」两声,这次薰听清楚了,「醒来啦!醒来啦!」破锣嗓子伴随着乌鸦的叫声传抵她的耳际,她楞在原处,一时竟忘了反应;乌鸦随即飞离窗框,就此失去了踪影;那次意外也在额头中间留下一小块烫疤。她因而后来留了长发,刻意盖住了额头。
    薰很快的把整件事情告诉最为亲近的阿椿,阿椿找来当初医治她的町医信平大夫;大夫讶异着她的恢復神速,但对于她竟能听懂乌鸦说的话感到疑惑。信平大夫当年高龄七十三,在他行医生涯近六十年来,从未遇过如此稀奇之事。
    「会不会那隻乌鸦是哪个神明的化身?」
    吾郎大爷的见解与信平大夫相同,但阿椿姊与她却都果断的否决;因为从那一回之后,不光是乌鸦,其他动物,包括猫、犬等,只要能发出声音的她都能听懂;薰有一次尝试着与狗交谈,想不到狗却对她能如实反映自己所表达的想法兴奋地猛摇尾巴,从而她再也无法怀疑这件事实——她能与动物交谈。
    本该是临头之大难,却成了一桩离奇的「喜事」,别说是薰本人,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想得到会有这等发展。
    在薰休养半个月,完全痊癒之后重回岗位,阿椿与大爷却是对她能听懂生畜言语隻字未提,大爷后来私下解释之所以不让他人得知的理由。「这种怪事只要一说出去,肯定传得比瘟疫还快,为了不惹麻烦,最好还是别大声张扬。」
    「更何况,或许保密会对咱们比较有利。」薰很快就明白大爷指得是查案方面的事。
    不愧是大爷,脑筋动得比谁都快!因此她能听懂畜生话语一事,仅有大爷、阿椿姊,还有信平大夫三人知道;薰后来因缘际会结识松平家的小姐,无意间向小姐透漏此事;小姐承诺会替她保守秘密,所以又多一人知晓。
    而那场火灾,最后是华丽的料亭被焚毁了大半,所幸当时仅有几名料理师傅连同学徒在厨房歇息,他们逃得快,并未有人伤亡;至于起火的原因,听说是有人对黑茂屋的老闆心生不满,故意纵火所致。这些事都在她被挡雨窗击中昏迷期间发生,因此是阿繁在照顾她时说给她听的。
    「无论如何,小薰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阿繁靠近窗边,藉着外头照射进来的日光忙着手上的针线活;薰包扎的白布已经拿掉了,但额头偶尔还是会感到疼痛。大爷要她多休息,因此那阵子多半分配给她上防火看台的瞭望工作。
    她回头,发现平常总是帮大伙儿缝衣裤破口的阿繁,竟然在忙着缝製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件浴衣。「阿繁,你在帮谁做衣服?」她在阿繁身旁坐下。
    阿繁的头发并不丰厚,露出和服的颈项与指节纤瘦白皙,与阿双姨的健壮回然不同,却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女;她的五官也不细緻,长得很平凡,但是手很巧;娶到她的男人肯定很幸福。
    「帮你啊,这是给你的浴衣。」阿繁很理所当然地说。
    「给、给我?」薰从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那樱花般素色的布料好漂亮!肯定花了不少钱。
    「这礼物太贵重了!」
    「没关係啦,你不要在意,布料是大爷出资的,我只是负责缝製成衣服而已,你应该谢得是大爷哟。」阿繁笑瞇了眼,手上的动作未曾停歇。
    阿繁与她同年,同是番所里年纪最小的成员,但薰平常喜欢跟着阿椿往外跑,而阿繁总是待在番所,若不是这次阿繁贴身照顾,她们很难有机会说这么多话。
    薰感动的湿了眼眶,她盯着阿繁快速缝製袖子的手,一针一线毫不马虎,脸上专注的神情,彷彿灌注了全副心力。
    她抹掉眼泪,对阿繁露出笑容,「谢谢……真的谢谢大家。」
    她虽没了爸妈,但番所里的人,还有管理杂院的幸之助爷都对她很好;薰重新感受到旁人带给她的温情,这也是她之所以愿意为杂院与番所里的人赴汤蹈火的缘故。
    阿繁望了薰一眼,脸上透着温柔的笑意;她继续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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