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积雪将前院覆盖,从白雪中走出去,一直到树林的前缘,都是相同的风景。他在雪地里往前走,羌皮靴陷入了沙一般的地面,留下一排蜿蜒的足跡。
    母亲咳得比以往都还严重。随着天气转凉,病情每况愈下,在今年的严冬之中,已经几个月没有离开床榻。今早,他被物体重摔在地的声音吵醒,跑出房间后,却看到母亲坐在走廊边,正眺望着屋外白雪皑皑的风景。
    母亲说,今天天气很好,出去玩玩雪吧。他想留在母亲身边,却被拒绝了。
    妈妈已经不能陪你玩雪了,你帮妈妈做一个漂亮的雪人吧,母亲说。
    拜託你了。
    所以他走到庭院外的空地,选了一块有着最洁白的积雪的地方,蹲了下来。湿气从手套的表面渗透进去,让他的手指也感受到冰冷,但为了做一个最漂亮的雪人给母亲,他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塑造着雪的形状。今天,可以算得上风和日丽,知道母亲在看着他,他很高兴。儘管他在这之前从没堆过雪人,他还是非常努力,终于在地面上形塑出一个四不像的立体形状。看着这不尽人意的半成品,他有些烦恼。
    这时候,背后传来倒塌的声音。他循声回头,却只看见冲天的熊熊烈火。
    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地表之间,木造的梁柱在轰然作响的火焰中坍塌。血液失去了温度,话语失去了声音。他张开嘴,在一片寂静之中往家的方向奔去,感觉周围的空气正在迅速地消失。然而,他才刚起步,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臂膀。
    他忘记自己当时有没有说话了。
    从后车窗里看到的,只有持续燃烧的大火和蔓延到天际的黑色烟雾。接着是城市的街道、宽广的雕花大门、凛冬中仍然常绿的花园,以及阴暗的办公室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的男子。
    从今天开始,你要叫我父亲。男人这么说。
    带你来的人,是你的母亲。我们是一家人了,你要在这里生活,成为我的儿子。
    带他来的人怎么会是他的母亲?他没办法理解。他的母亲正被埋在那堆倾倒的木桩与瓦片下,和他的一切,在雪地的包围之中,一同化为灰烬。
    他想起了那座还没堆完的雪人。
    这时候,男人弯下腰来,仔细审视他,然后背过身去,下达最后一条命令。
    你有一双软弱的眼睛,遮住它们。
    他常常会梦到这些事。接下来的一年内,他在深锁的宫殿里留长了头发、学习了礼仪。一年后,当他正式成为他父亲的儿子,被允许自由外出的那一天,他偷偷回到了那座被烧得只剩基底的遗跡。他在灰烬里不停翻找,最终,只在地板下的坑洞里,找到了装着一张照片、和一盒火柴的铁盒。
    他凝视着照片里,和一个金发男子站在一起的母亲。
    他把照片撕成两半,将母亲的那一半收了起来,另一半用火柴烧得精光。
    那天,他也在心里道了歉。
    离开遗跡之后,他主动回到阴暗的宫殿里,成为了神内家的私生子。
    烟火大会之后,他在离开会场的车上,向正在驾驶的随扈问道:「白土,你觉得我的眼睛怎么样?」
    手握方向盘、直视着前方拥挤车况的白土很快地回答道:「对不起,少爷,我看不见。」
    「不是啦。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看着我吗,那时候你觉得怎么样?」
    见他如此坚持,白土只好一边思考该怎么尽快脱离这糟糕的路况、抵达祐里指定的地点,一边尽力回想许久以前的事情。
    确实,祐里刚来到本家的时候,并没有用瀏海遮挡住眼睛。和他那象徵着不纯血统的发色一样,那对眼睛也是流言蜚语的祭品。本家里的僕人们都说,他有一双不祥的眼睛。像生锈的铁、乾涸的血液一样的顏色,死气沉沉,有如一隻尚未觉醒的恶魔。
    他还知道在来到本家之前,祐里也去上过两年的幼稚园,在那里,孩子们的攻击恐怕更加直接。没有身分的庇护,不需多做思索就能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哪个因素,祐里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今天却主动提出来,这让他不得不比平常更加小心谨慎。
    「少爷的眼睛除了顏色少见,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不要说这种谁都知道的事嘛。说说你的感觉啊,从小跟我相处最久的人就是你了吧?」
    祐里对白土的谨慎并不领情。白土只好再仔细想了想,才开口回答。
    「少爷刚来本家的那年,我觉得少爷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寂寞,我想可能是在本家没有玩伴的关係。」白土在路口左转,弯进了一条较小的巷子里。「从老爷正式对外宣布您的存在之后,您的头发也基本都遮住了眼睛,所以我也不太有机会见到。但偶尔看到的时候,感觉少爷是一个??不太确定该隐藏心绪到什么程度的人。」
    「哦,那你是把我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囉?」
    「没有这回事。」白土一口否认,并不想落入祐里的陷阱。「除了少爷交办我的事项之外,我不曾妄自揣测过少爷的想法,对少爷的心思并不了解。」
    「这样啊。」祐里玩弄着车门锁,聆听着机械发出的声音。
    「你身为我的贴身随扈这么多年,却一点也不了解我,这样啊。白土好无情,一点都不想了解我,我要扣你的薪水。」
    「??少爷,我们到了。」白土并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他按照指示停在离目的地不远处的街角,让祐里下了车。接着,他也走出车外,站在一个看得到祐里动向的阴影处,点起了一支菸。在夜色之中,当祐里穿过路灯打下来的光圈,那头蓬松的金发、娇小精緻的身躯、即便是走路也斯文雅致的气质,在白土眼中,看起来就像个现身于人间的天使。
    然而,当他又踩进黑暗,幻象就消失了。白土想起了上头指派给他的那些骯脏事,和他冷血到近乎纯洁的手段,就算他是天使,也是个羽翼被血泊浸湿的天使。只有在那个人面前,他才会收起自己锋利的羽毛,双脚踏进泥泞四溢的道路,只为了和对方注视同一片风景。
    祐里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在第二支菸抽到一半时,他便看见另一个少年与祐里挥手道别、关上大门,而祐里也朝这里走来。他将剩下的半根菸踩熄。
    回到车上,两人安静地坐着,任由街景移动。过了两个路口,祐里突然又开口了。
    「白土,你觉得,为了保护一个人,牺牲多少人是合乎情理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白土沉默了一下。
    「情存在于个人心中,少爷。只要当事者觉得值得,就是合情的。至于理的部分,不论标准,只有当事者在乎的时候,理才有存在的意义。」
    对于白土暗示自己不讲道理的发言,祐里从后座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白土专注地开着车,一边等待祐里再次开口。果不其然,后座又传出了声音。
    「他曾经说我的眼睛让他感到亲切。」
    祐里看似毫无徵兆地改变了话题,但在白土听来,他想讲的一直都是同一件事。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指的亲切,是因为这是他从小看大的顏色。有时候我会想,幸好父亲让我遮住眼睛,这样他才不会每次一看到我,就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
    白土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聆听,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一直都是这样,主僕有别,只有在祐里深陷于徬徨、迷惘与罪恶感时,才会停在他身边,在他身上寻求慰藉。
    话语断断续续,有时提到过去,有时谈论现在;有时处在现实,有时近乎想像。最终,又回到那个他听了无数次的问题。
    「白土,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一个人杀死属于他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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